吴志的外公是个总笑眯眯的小老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时,像晒透了的干枣,透着股亲切劲儿。
有阵子叶蛮儿长胖些,肚子圆滚滚的,一回婆家,老头老远看见就颠颠跑过来,攥着她的手乐:“蛮儿,是不是有了?”没等她解释,转身就冲进厨房,拎起笼里养着的鸭子要杀:“快,炖了给蛮儿补补!”
叶蛮儿吓得连连摆手:“外公,没有没有,我就是胖了!”老头愣了愣,又笑起来,把鸭子放回去:“胖点好,胖点有福气!”
后来没过多时,外公突然脑中风,大小便都不能自理。
打这起,吴志那离过婚的舅舅就变了脸,从前还会喊两句“爸”,后来张口闭口都是埋怨,嫌外公拖累人。
舅舅带着前妻留下的孩子过,本就没多少耐心,外公一病,他更是动不动就发火——饭菜端慢了要骂,外公夜里起夜动静大了要骂,有次甚至把外公换下来的脏衣服全扔到院子里,吼着“伺候不起你这老东西”。
外公脑子也渐渐糊涂了,却还惦记着“挣点钱”,常偷偷捡些纸皮、塑料瓶攒着,趁人不注意,就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往街上挪,想把废品卖了换点零钱。
可他年纪大了,走两步就要歇,走得慢,还总记不住路。
每次一跑出去,家里人就慌了,舅舅一上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喊吴志开车一起找。
找到时,老头要么蹲在街角,手里紧紧抱着那堆纸皮;要么被好心人领着,正往回挪,见着他们,还咧着嘴笑:“我没丢,我能卖掉……”
这小老头虽病着,胃口倒好得很,每顿能扒拉一碗多米饭,再喝小半碗汤,吃完倒头就能睡,看着还有股子不服老的精力。
后来吴家要拆迁,一家子搬去出租房,上下楼住着,外公依旧跟舅舅住楼下。那段时间吴志天天忙着拆迁谈判、新房装修,脚不沾地,叶蛮儿就留在家里给吴志做饭,偶尔往楼下瞟两眼,总能看见外公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背驼得厉害,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皮,太阳晒得他额头冒汗,也舍不得挪地方。
天热得厉害时,叶蛮儿穿短袖都嫌闷,可外公总裹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袖旧衬衫,汗把后背浸得一块深一块浅。
她偷偷问过外公咋不穿短袖,老头眯着眼笑,话都说不利索:“你舅……没找着。”
叶蛮儿这才知道,舅舅连台风扇都没给外公开,更别说空调——他正忙着跟个女人处对象,那女的只是和丈夫分居了,还没离婚,小孩都上大学了。他舅舅心思全扑在人家身上,哪顾得上家里的老人。
有时舅舅干脆不回家,直接打个电话给叶蛮儿:“蛮儿,你下楼给你外公煮点饭,我这边走不开。”
叶蛮儿握着手机,心里堵得慌——她又不是舅舅的使唤丫头,可一想到楼下那等着吃饭的老头,说不定正歪在凳子上打盹,等着等着就忘了饿,还是叹口气,系上围裙下楼。
淘米、煮饭,再简单炒个清炒白菜,端到外公面前时,老头总会颤巍巍地伸出手,攥着她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说:“蛮儿……好,蛮儿心善。”
叶蛮儿看着他吃饭时沾在嘴角的米粒,看着他吃完后乖乖把碗递过来的模样,心里酸酸的——她不是怕舅舅拿捏,是真放不下这个笑眯眯的小老头,怕他饿肚子,怕他热着,怕他在没人管的角落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叶蛮儿给外公煮饭时,总特意多费点心思——先把米饭盛出来晾到温乎,再煮碗清淡的冬瓜汤或蛋花汤,把饭泡在汤里,泡得软软乎乎;接着切上几片薄薄的猪肉或牛肉,和青菜一起炒得软烂,最后再煮个水煮蛋,剥了壳掰成小块拌进饭里,满满装一大碗端下去。
每次看着外公捧着碗,颤巍巍地把饭扒得一粒不剩,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叶蛮儿心里就涌起一股踏实的满足感。
有回外公拉着她的衣角,含糊地说“身上痒”,叶蛮儿掀起他的袖口一看,胳膊上都抓出了红印子。
她皱着眉问:“舅舅没给您洗澡吗?”外公摇摇头,眼里有点委屈:“没……痒得睡不着。”叶蛮儿心里发酸,嘴上只能说:“没事,晚上我让吴志跟舅舅说。”
她知道自己是外嫁的媳妇,直接去说舅舅总不妥当,只能把话转给吴志,盼着他能多上点心。
平日里,叶蛮儿也总偷偷给外公塞水果。有次从吴志姐姐家拿回些杨梅,她挑了几颗红透的递给外公,看着老头把杨梅塞进嘴里,故意坏笑着问:“外公,酸不酸呀?”
小老头酸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角却咧着,含糊地摆手:“不酸……蛮儿给的,甜!”逗得叶蛮儿嘎嘎直笑,连带着心里的委屈都散了些。
有时她也会趁舅舅在家时,特意拿些水果下去,大声说“给外公吃点”。
可舅舅总皱着眉拦着:“别给他吃!吃了控制不住大小便,回头又拉肚子,净添麻烦!”
他还总说:“现在不给吃那些杂七杂八的,他就不拉肚子了。”叶蛮儿看着外公伸过来又缩回去的手,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没法硬犟。
她还知道,外公其他儿女也会寄些营养品、零食过来,可那些东西从没见过外公碰过——全被舅舅锁在了自己房间里,像是怕老头吃了会“惹麻烦”,又像是忘了这是给老人的东西。
叶蛮儿看着楼下坐在小凳子上、手里攥着皱巴巴纸皮的外公,只能趁舅舅不注意时,多给老头盛半碗饭,多夹两片肉,就像在弥补些什么似的。
外公是真的苦。夏天没风扇,后背的汗能把旧衬衫浸出深色的印子;到了冬天更难熬,舅舅嫌电烤火器费电,要么只开一小会儿就关掉,要么就扔给外公两件厚棉袄,说“多穿点就不冷了”。
叶蛮儿总惦记着,隔三差五就偷偷下楼敲外公的门。
可每次敲门,都要等好半天才能听见里面传来“哎……来咯”的含糊回应,伴着拐杖“笃笃”戳地的声音,慢得让她心焦——生怕老头摔着,生怕他在里面出点啥状况
好不容易等门开,就见外公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眼睛弯成两道缝,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拐杖。
叶蛮儿赶紧进去,伸手摸了摸那台冷冰冰的烤火器,只有一点点余温,心里立马就明白了——外公定是听见敲门声,就赶紧把火关了,怕她看见舅舅没给开烤火,又怕舅舅回来知道了不高兴。
她鼻子一酸,嘴上却只能笑着说:“外公,我给您带了您最爱。”,
说罢掏出一包烟。小老头爱抽烟,即使咳的很难受,但几十年的烟龄在那了,瘾一犯的时候就顾不上了,叶蛮儿知道这样不好,可这就是外公唯一的快乐了。
看着外公小心翼翼的打开烟的包装,熟练的点上一支烟,那享受的样子。
唉。她真想问句“冷不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问了,倒让老头更拘谨。
有时不等叶蛮儿下去,外公会自己拄着拐杖,一拐一拐往上走,颤巍巍地敲她家的门。
叶蛮儿一开门,就看见老头的手冻得青紫,指关节肿得发亮,赶紧抓过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那股寒气顺着指尖往她心里钻。
“外公,您咋上来了?快进来烤火!”她拽着老头往烤火器旁走,把火开到最大,“以后冷了就来,别自己扛着!”
外公坐在烤火旁,手慢慢暖过来,就会絮絮叨叨说些含糊的话,大多是“蛮儿好”“不麻烦”。
叶蛮儿听着,心里又暖又涩——她其实不敢总往楼下跑,本身前几年一直是吴志妈妈在照顾两位老人,舅舅外出务工的,因为现在拆迁了,想多要套房子,但是平方数不够,一家人商量好,吴志妈妈爸爸他老俩口外出务工,年轻的在家装修,叶蛮儿觉得怪怪的,却也说不上什么。
由此,老人还给了舅舅照顾后,舅舅心里一直不爽,叶蛮儿是知道的。可看着外公冻得发紫的手,看着他藏起来的烤火器余温,又实在忍不住要惦记。
叶蛮儿有时夜里睡不着,会盯着天花板琢磨:究竟什么是人性?就像吴志舅舅,偶尔心情好了,会把外公扶到轮椅上,推到小区楼下转两圈,还特意掏出手机拍视频——镜头里他笑着给外公递水,轻声说“爸,慢点喝”,配文写着“陪老父亲散心,愿时光慢些走”,发到网上,底下一水的“大孝子”“太孝顺了”。
可没人知道,镜头一关,他就把轮椅往门口一推,转头就去跟那亲亲女友约会,留外公在冷风里坐一下午;没人知道老人夜里痒得睡不着,身上抓得全是红印;更没人知道,那些寄给外公的营养品,全锁在他的柜子里,连包装都没拆过。
叶蛮儿看着那些评论,只觉得又讽刺又搞笑——原来孝顺,也能靠镜头装出来。
后来天越来越热,出租房楼下没遮没挡,外公坐在门口晒了大半天,直接中暑倒在了地上。
那段时间叶蛮儿本就憋着火,看不过舅舅对老人的不上心,总忍不住跟吴志嘟囔两句,说“舅舅也太不管外公了”“天这么热咋不把外公领屋里”。
吴志被念叨得心烦,反过来劝她:“那是我舅,我也不好多说,再说他毕竟是外公的儿子,能不管吗?”两人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别扭了好几天。
舅舅大抵也看出了些不对劲,后来见着叶蛮儿,脸上的笑也淡了,没了先前的热络。
外公被送进医院的那天晚上,叶蛮儿和吴志是临近十一点才知道的——不是舅舅通知的,是远嫁的姨母在家族群里发消息,@吴志说“你外公住院了,中暑了,你们没去医院吗?”
叶蛮儿盯着手机,满脑子莫名其妙:外公住院这么大的事,亲儿子居然不先通知自家侄子,反倒让远嫁的姨母从别处得知?那时叶蛮儿正发着低烧,头沉得厉害,可也顾不上难受,拉着吴志就往医院赶。
刚到医院楼下,就撞见了舅舅的女朋友。
那女人一看见吴志,快步迎上来,张口就说:“吴志你可来了,正好!你微信里有钱没?先把外公的住院费续上,我刚交的押金快用完了。”
吴志下意识就要掏手机,叶蛮儿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抬头对着那女人笑了笑,语气平和:“哎呀,真不巧,我们最近忙着装修房子,手里真没余钱了,你也知道,装修处处都要花钱。”
那女人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狠狠剜了叶蛮儿一眼,没好气地嘟囔了句“什么事都指望不上”,转身不情不愿地去缴费了。
走远些,吴志才皱着眉问:“咋不让我交?”叶蛮儿回头看他,语气有点冲:“你觉得一个成年人,连500块住院费都拿不出来?我们是小辈,该出钱出力没话说,可他倒好,自己爹住院,不先掏钱,反倒等着你来垫?他张嘴要的不是钱,是把我们当冤大头!我就是看他不爽,就不乐意掏!”吴志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只闷头跟着她往病房走。
一进病房,叶蛮儿就看见外公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嘴唇干得起皮,蔫蔫的没一点精神,跟从前那个笑眯眯的小老头判若两人。
医生正拿着冰袋过来,递给吴志说:“给老人敷在额头和腋下,先降降温,中暑有点严重,得观察一晚。”
叶蛮儿走过去,轻轻握住外公的手,入手还是滚烫的,她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怕眼泪掉下来——这老人,明明该被好好疼着,却偏偏落得这般境地,连中暑住院,都要等别人通知才有人来管。
叶蛮儿在病房里没坐多久,就见吴志舅舅揣着手机进来,对着吴志说:“我先送你“舅妈”回去,顺便回家给你外公拿点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这里你们俩盯会儿。”吴志没多想,点头就应了。
可舅舅刚走没十分钟,护士就拿着缴费单进来,语气急乎乎的:“3床家属,刚交的500块押金不够了,开药和检查费都超了,得赶紧续费,不然药就停了。”
叶蛮儿皱了皱眉,转头看吴志,吴志正拿着手机给外公扇风,见状也慌了神:“我舅刚走,这咋弄?”“还能咋弄,先续上呗。”叶蛮儿没再多说,拿着单子去缴费处续了1000块,心里却堵得慌——外公住院,亲儿子倒先忙着送女朋友
缴完费回来,叶蛮儿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语气尽量客气:“舅舅,刚护士来说外公卡里的钱用完了,我先帮着续了1000块。
您送完舅妈路上慢点,注意安全。”电话那头舅舅“哦”了一声,含糊应了句“知道了”,就匆匆挂了电话,没提一句钱的事,也没问外公的情况。叶蛮儿看着黑下去的屏幕,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是计较这1000块,只是觉得,该舅舅扛的责任,不该总推到他们头上。
她愿意私下给外公塞钱、买吃的,那是她心疼老人;可这种明摆着该子女出的住院费,她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舅舅迟迟没回来。期间主治医生过来查房,问起外公平时的用药情况、有没有过敏史、中风后恢复得怎么样,叶蛮儿和吴志你看我我看你,只能支支吾吾说“不太清楚”“得问我舅”。
医生顿时沉了脸,语气也重了些:“病人都住院了,怎么不留个知根知底的家属在这?这要是出点紧急情况,你们啥都答不上来,耽误了治疗咋办?赶紧把清楚情况的人喊过来!”
叶蛮儿悄悄碰了碰吴志的胳膊,吴志赶紧拿出手机给舅舅打电话,打了两三遍才通,电话里舅舅还慢悠悠的:“咋了?我刚送完她,正往回走呢。”
“医生都来骂了!”吴志急了,“问外公的情况我们啥都不知道,你赶紧过来!”舅舅这才不慌不忙应了句“马上到”。
又等了快二十分钟,舅舅才晃悠悠走进病房,进门先没问外公怎么样,反倒先抱怨:“这破路真堵,耽误半天。”叶蛮儿看着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再看看病床上蔫得没力气睁眼的外公,心里那股火又上来了——这哪是来看爹的,倒像是来走个过场。
叶蛮儿在医院守到后半夜两点多,发烧烧得她头重脚轻,连站都要扶着墙,实在扛不住了,便扯了扯吴志的袖子,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吴志,咱先回去吧,我晕得厉害,。”
吴志低头看她脸色白得没血色,额角的汗把刘海浸得贴在皮肤上,赶紧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他又回头望了眼病床上昏沉的外公,掖了掖老人的被角,才扶着叶蛮儿往外走,临走前跟门口刷手机的舅舅喊了声:“舅,我们先送蛮儿回去,她发烧扛不住,明天一早带吃的过来换你。”舅舅头都没抬,含糊应了句“知道了”。
出了医院门,吴志把摩托车推过来,小心扶叶蛮儿坐进后座,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搂紧我,风大。”叶蛮儿晕乎乎地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后背,摩托车发动时的震动让她更觉眩晕,却还是强撑着开口,声音飘在风里:“明天……明天咱早点起,给外公煮点小米粥,他住院没胃口,吃软的好。”
吴志“嗯”了一声,摩托车的引擎声盖过了他的回应,叶蛮儿却没多想,只想着天亮了就来替换舅舅,让老人能看见个熟人。
她那时满心都是外公病蔫的模样,满心都是“明天就来”的念头,从没想过——有些人,有些话,一转身就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叶蛮儿跟着吴志骑摩托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她烧得浑身发软,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随便找了片退烧药吞下去,倒在床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连梦里都还惦记着第二天要给外公带的粥。
迷迷糊糊没睡多久,床头的手机突然疯狂震动起来。
她挣扎着摸过手机,一看是吴志妈打来的,接通后,电话那头的哭腔像惊雷一样炸在耳边:“蛮儿!蛮儿!你外公……你外公没了啊!”
叶蛮儿瞬间懵了,脑子像被灌满了铅,嗡嗡作响,连声音都发不出调:“妈……你说啥?外公不是在医院吗?昨晚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睡着的啊!”
“没了!真没了!”吴志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舅舅凌晨打电话来,说你外公三四点就不对劲,送抢救室没抢救过来……人已经没了啊!”
“嗡”的一声,叶蛮儿手里的手机滑落在床上。
她盯着天花板,眼前全是昨晚医院里外公蔫蔫的样子——她替他捋过皱起的被角,还跟他说“明天给你带粥”,怎么就……怎么就没了?
她猛地坐起来,抓着旁边刚被吵醒的吴志,声音发颤:“快!快给舅舅打电话!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吴志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拨了舅舅的电话,没说两句,脸色就沉得像块铁,挂了电话后,半天没吭声。
叶蛮儿看着他的样子,心一点点沉下去,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抓着吴志的胳膊,一遍遍地说:“对不起……吴志,对不起!都怪我,昨晚我不该让你回来的!我要是再撑撑,要是我们在医院守着,外公是不是就不会有事?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啊!”
她越说越急,眼泪砸在手上,烫得心慌。昨晚她要是没喊累,要是没想着“有舅舅在”,要是他们没走,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外公不对劲?是不是就能留住那个总笑眯眯喊她“蛮儿”的小老头?
吴志看着她哭得发抖的样子,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声音也哑了:“不怪你,蛮儿,不怪你…”
可叶蛮儿听不进去,只觉得是自己的错——是她要回来的,是她没坚持守在医院,是她亲手错过了最后能陪着外公的机会。
她靠在吴志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脑子里全是外公最后那蔫蔫的模样,还有那句没来得及兑现的“明天给你带粥”,心口像被揪着一样疼,连呼吸都带着哭腔。
叶蛮儿坐在床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手攥得发白,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自己。
外婆走的时候,成了她心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遗憾。她总想着,以后对外公多上心些,总能补上点什么。可到头来,外公这里,还是成了她跨不过去的坎。
她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那晚?为什么她就不能再撑一会儿?明明前半夜还在医院守着,明明走的时候还跟外公说了“明天来”,怎么就因为自己发烧难受,转身回了家,就成了永别?
那股情绪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快要把她淹没——是自责,是悔恨,也是无力。
她盯着空荡荡的房间,脑子里全是外公笑眯眯的样子,和最后在病床上蔫蔫的模样,两种画面反复交叠,心口像被堵住一样,连呼吸都带着疼。
她不知道要怎么原谅自己,怎么跨过这道因为“一念之间”就造成的坎。
叶蛮儿和吴志赶到灵堂时,哀乐正低低缠绕着,黑白遗像上的外公,嘴角还带着惯有的笑意。
她刚要迈步上前上香,就听见角落舅舅正跟几个亲戚闲聊,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说实话,我爸走得有点冤——后半夜送抢救,医护人员把管子插好,居然忘了开氧气,这才没救回来。”
旁边亲戚立马急了:“这明摆着是医疗事故啊!咋不找医院讨个说法?”
舅舅夹着烟,吸了一口,烟雾慢悠悠吐出来,语气满是无所谓:“算啦算啦,人都没了,闹啥?再说当时是连夜住院,没床位,还是靠熟人好不容易才腾出来的临时床,真闹起来,以后跟医院、跟那熟人都不好处,没必要。”
说这话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扫过外公的遗像,连半分不舍或气愤都没有,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叶蛮儿僵在原地,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下嘴唇被她咬得发白发颤,再用力些就要渗出血来。
她胸口的火气“噌”地往上冒——靠熟人找的床位,就能成为放任医疗疏忽、不替亲爹讨公道的理由?那是把他从小疼到大的爹啊,是走得不明不白的老人,他居然能因为“怕麻烦”“顾情面”,就轻飘飘一句“没必要”?
吴志拽了拽她的胳膊,示意她别冲动,叶蛮儿却甩开他的手,死死盯着舅舅的背影,喉咙里像堵着块石头,好几次想冲过去质问,可余光瞥见遗像上外公笑眯眯的脸,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压下火气,一步步走到灵前,拿起香点燃。
烟雾缭绕中,她看着外公的笑脸,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外公,他们说怕麻烦,说没必要计较,可我知道你这辈子最老实,连捡张纸皮都怕给人添麻烦。
那我就听你的,不闹,让你安安静静的走
叶蛮儿上完香,胸口的火气像烧到顶点的炭,再也压不住——她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转身快步走出灵堂,在院角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手抖着拨通了父亲叶雄的电话。
这是她嫁人后,头一次在外事上主动找父亲哭诉,电话刚接通,声音就发颤:“爸,为什么有的人……能把人做得这么凉薄?”
她哽咽着,把外公中风后舅舅的不管不顾、住院时舅舅先送女友再忘守夜、医院因疏忽忘开氧气致外公离世,还有舅舅为了“靠熟人找的床位”不愿追究医疗事故的事,连哭带说捋了一遍,最后带着哭腔喊:“那是他亲爹啊!他怎么能说‘没必要计较’?我不服,我就是看不下去!”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传来叶雄沉沉的叹气声:“蛮儿,我知道你心疼外公,也气你舅舅糊涂。
可他是外公的亲儿子,他都选择算了,你一个外嫁的晚辈,再揪着不放,只会让自己难受,还落不着好。”
“可外公冤啊!”叶蛮儿的眼泪砸在衣襟上,“他一辈子笑眯眯的,连捡张纸皮都怕麻烦别人,最后却因为医院的错、他儿子的怂走了,连句公道话都没有……”
“我懂你的拧劲。”叶雄的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藏不住的无奈,“但蛮儿,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讨到公道,也不是所有不公都能管得过来。
你得学着接受,学着不跟不值得的人和事较真——这就是长大。”
“我不想这么长大!”叶蛮儿猛地拔高声音,眼泪糊住了眼睛,“我不想因为别人的冷漠、这些烂事,逼自己‘懂事’!我只想护着该护的人,可我连外公最后都没护好……”
电话那头没再说话,只剩叶蛮儿压抑的哭声在风里飘着。她攥着手机,指节泛白,心里又气又疼又委屈——她懂父亲说的“长大”,可她宁愿永远是那个能为不公拍桌子的小姑娘,也不想用外公的委屈、自己的不甘,换这所谓的“懂事”。
外公七天的法事,叶蛮儿只撑着来了三天。头两天她强撑着病体往返灵堂,路上却淋了雨,本就没好利索的她直接拖成了高烧,回了家就倒在床上起不来,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外公守灵的最后一晚,她才咬着牙从床上挣扎起来,裹着厚外套,让吴志骑车送她去灵堂——这是她能陪外公的最后一夜,说什么都不能缺席。
灵堂里哀乐低回,烛火摇曳,叶蛮儿找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下,头低着,一句话也不说。
烧还没退,她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因为用力抿着泛出点青,只有眼眶是红的。
有亲戚路过,不经意和她对视一眼,刚想说句“别太熬着”,就见豆大的眼泪从她眼里砸下来,砸在膝盖上的孝衣上,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其实一点也不困,脑子里全是外公的样子——笑眯眯喊她“蛮儿”的样子,冻得青紫的手攥着纸皮的样子,病床上蔫蔫睁不开眼的样子。
她伸手摸出兜里揣着的烟,是外公生前爱抽的牌子,又从供桌上摸了火柴,小心翼翼给外公点了一根,插在遗像前的香炉旁。
旁边就是舅舅给外公点的烟,只烧到三分之一就灭了,烟蒂歪歪斜斜地戳在香灰里。
而叶蛮儿点的这根,火苗稳稳的,没一会儿就烧到了底,烟丝簌簌落在香灰上。
叶蛮儿盯着那截烧完的烟蒂,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心里默默想:外公,还是你爱的这口吧?我给你点的,你就好好抽,别省着。
她就这么坐着,守着跳动的烛火,守着那截烧完的烟蒂,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天快亮,才被吴志劝着起身——这最后一夜,她没哭出声,却把所有的惦念和遗憾,都融进了那根慢慢燃尽的烟里。
到了外公棺材上盖的时辰,灵堂里的哀乐突然停了,管事的人轻声说:“至亲上前,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叶蛮儿跟着吴志、舅舅他们走到棺材旁,掀开盖在棺口的白布时,她一眼就看见外公安详地躺着,脸色虽苍白,却没了住院时的蔫态,像只是睡着了。可这“睡着”,是再也醒不来的——叶蛮儿盯着外公的脸,之前强压了几天的情绪瞬间崩了,喉咙里挤出一声压抑的哽咽,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她不敢放声哭,怕惊扰了外公,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任眼泪砸在棺沿上,哭声像被堵住的风,闷闷地从喉咙里滚出来。旁边的吴志伸手扶她,她却没力气靠过去,只盯着外公的脸,脑子里全是他笑眯眯喊“蛮儿”的模样,喊她吃鸭、给她塞水果的模样,冻得青紫的手攥着她的衣角的模样。
管事的人开始慢慢合棺盖,木盖与棺身碰撞的“咔嗒”声,一下下敲在叶蛮儿心上。她看着缝隙一点点变小,最后彻底合上,再也看不见外公的脸,那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大了些,却还是死死憋着,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直到棺盖钉上钉子,她才被吴志扶着往后退了两步,目光还黏在棺材上,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终究是送了外公最后一程,却也终究,要和那个总惦记着她的小老头,彻底说再见了。
小老头,这其实对你来说,也算是解脱吧。
外公下葬后,叶蛮儿心里像扎了根刺,拔不掉,也咽不下——这根刺,一头是舅舅的凉薄,另一头,是吴志的“无所谓”。
她恨舅舅,恨他对外公生前不管不顾,恨他在老人因医疗疏忽离世后,为了所谓的“熟人面子”说“没必要计较”,更恨他在灵堂后依旧该吃就吃、该玩就玩,仿佛逝去的不是他亲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可更让她寒心的是吴志。外公走后没几天,吴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吃饭、和舅舅闲聊,甚至舅舅喊他喝酒,他也没推辞。
叶蛮儿没指望替舅舅垫住院费、跑前跑后能落什么好,可没想过最后竟落了个“计较”的名声。
那天吴志闷头坐在沙发上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舅跟我说,你这人有点计较,说你平时也不怎么下楼看外公,连垫点住院费都要特意打电话说一声。”
这话像盆冷水,“哗啦”浇在叶蛮儿心上。“他说我计较?我计较什么了?”她声音都有点发颤,“外公住院,他当亲儿子的先忙着送女朋友,住院费要我们垫,我打电话说一声,是让他心里有数,我也不否认我是故意的。
平时我不敢总下楼,是怕他说我多管闲事,可哪次没偷偷给外公带吃的、给他煮饭?他倒好,转头就跟你说我不看外公、计较钱?”
吴志被她问得语塞,挠了挠头:“我也没说你计较,就是我舅那么跟我说,我……我就告诉你一声。”
“你告诉我的意思是什么?”叶蛮儿盯着他,心里又酸又冷,“是觉得他说得对,还是让我以后别管这些事?吴志,你摸着良心想想,我对外公怎么样,你眼里心里没数吗?我怕外公饿肚子,怕他冻着,怕他在医院没人应答,可到头来,他儿子一句‘计较’,你就原封不动传给我?”
她越说越心寒,想起当初嫁给他时,觉得他老实、靠谱,可现在才看清——他的老实,是没主见;他的靠谱,是只对自己人“靠谱”,对着外人、对着亲戚的闲言碎语,连替她辩解一句都不敢,只会把话原封不动地转过来,像根刺一样扎她。
叶蛮儿别过头,突然就没了说话的力气。她做的那些事,不是为了给谁看,也不是为了落好,只是放不下那个笑眯眯的小老头;可现在,外公的事没管好,自己倒落了埋怨,最让她难过的是,传话的人,还是她的丈夫。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这个连自己妻子受了委屈都不会护着,只会当个“传声筒”的男人,真的是她想过一辈子的人吗?
结婚一年,她不是没受过委屈——装修时被工人坑、装修的事拖了快半个月,吴志每天算着工期急得上火,这天叶蛮儿中午特意炖了汤、装了饭菜,拎着去给吴志送。刚进屋子,就见吴志闷头坐在小板凳上,脸阴沉沉的,手里攥着手机,指节都泛白。
“咋了这是?谁惹你了?”叶蛮儿把饭盒递过去,笑着问。吴志没接,憋了半天冒一句:“还能有谁?这帮工人!干会儿活就找借口歇着,磨磨唧唧拖进度,刚才说去吃饭,说要两三个小时再回来”
“那你咋不打电话问问?”叶蛮儿拿起吴志的手机,“问问他们啥时候回,总不能一直耗着。”
“问啥问?有啥好问的?”吴志摆摆手,语气带着点不耐烦,“说了他们也不当回事,还落个我催得紧。”
叶蛮儿听着就来气,一把抢过他手机:“哪个师傅?号码给我!”
吴志被她这股劲唬住,扭捏了两下,还是报了号码。叶蛮儿拨通电话,不等对方开口,先沉声道:“王师傅是吧?我是业主,想问下你们吃饭还要多久?”
电话那头传来嬉皮笑脸的声音:“哎呀,妹子啊,这刚吃开,再唠会儿,俩小时差不多就回去了。”
“现在11点整。”叶蛮儿声音没松,“俩小时太久,我这边赶工期,等不起。我给你40分钟,11点40之前必须回来开工。
要是到点没回,或者回来还磨洋工,你们就把工具材料都拉走,我立马换人——机会我给过了,别等我翻脸。”
这话一说完,电话那头的嬉笑声立马没了,顿了顿才带着点急腔:“妹子,不用这么计较吧?我们工人干活也累,吃口饭歇会儿咋了?”
“你们累,我也急。”叶蛮儿语气没软,“你们的时间是时间,我的工期就不是了?耽误了进度,损失算谁的?要么按我说的时间回来,要么现在就别干了,你选。”
挂了电话,叶蛮儿把手机扔给吴志,找了个凳子在门口坐下。
吴志在旁边劝:“要不别这么硬,万一他们真走了,再找人也麻烦。”
叶蛮儿没理他——自打外公的事之后,她就再不想像从前那样“懂事”,该硬气的时候,半分都不能让。
果然,快到11点40时,几个工人慢悠悠晃了回来,老远看见叶蛮儿坐在门口,脸色都有点不自在。进门后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偷懒,赶紧拿起工具开工,只是动作还是有点拖拖拉拉。
叶蛮儿没起身,就坐在那儿盯着,时不时开口提醒两句“这块砖对齐点”“那里不合适”,工人被她盯得发怵,手里的活终于快了些。
在和吴志拌嘴没人护、偷偷给外公添东西还要看舅舅脸色,各种委屈。
这些她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从没跟娘家抱怨过一句。
这一年,叶蛮儿23岁。她的两鬓居然隐约能看到几根银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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