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匹快马拖着轻便戎车,随队阵疾驰。
为了御寒,车厢四壁都蒙了厚厚的毡子,密不透风,只留一扇小窗,透进一丝活气。
车内的长条漆案上,冷硬的胡饼与肉干互相磕碰着,窸窸窣窣的,两只水囊在案角滚来滚去,没个安生。
甘露拨了拨座下的火炉,又取了醒神香点燃,小心地放进旁边的博山炉里。看着那青烟一丝丝地从孔隙里袅袅升起来,才抬眼看向对面。
陈扶支着手望着窗外,那侧影像是剪下来贴在车厢里的一幅画,静静地。
车窗透进来清冷天光,映着一片冬日原野。
枯黄草叶覆着白霜,像一条银带子,急急向后退去。远处,永济渠的漕船静悄悄泊在码头,岸边的芦苇上挂着冰晶,在晨光底下,偶尔一闪,像是谁忍回去的一滴泪。
甘露终是轻声开了口:“仙主可会觉着......甘露不懂事?”
陈扶仍望着窗外,“怎会?”她伸手,稳稳地接住了余光里被颠落的水囊,“你不是为我身体考量么?”
这话非但没叫她安心,反像一根针,细细地扎在心口。
约莫一个时辰后,颠簸停了,队伍在磁县驿亭暂作休整,骑兵们纷纷下马,喂料,检查鞍具,一切都有条不紊。
马蹄声由远及近,白龙驹被勒停在车窗旁。
陈扶将车窗掀开,高澄骑在神骏之上,一身冷气,他微微俯下身,目光先在陈扶身上打了个转,手臂一探,便拿过了陈扶手里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
喉结滚动,几滴清液顺着那利落下颌滑下来,没入衣领里。
他将水囊塞回,声音带着纵马疾驰后的些许沙哑,“感觉如何?受得住么?”
陈扶笑了笑,实话实说:“挺颠的。”
“这就觉得颠了?那进了山,又该何如?”
他视线扫过漆案上那块只被掰下一小角、几乎没动的胡饼,“再忍忍,到了临水,好好吃一顿。”目光一转,落在了甘露身上,盯看几息,忽地对她挑眉一笑,像阳光在刀锋上一闪。
“照顾好你主子,”眸光在她滚烫的脸上一抚,又补了句,“还有你自己。”
话落,缰绳一抖,人马便向前驰去了,只留下一丝香冷的凉风。
队伍再次开拔。
日头渐至中天,光却仍清冷,透过薄云,在不远处的夯土城墙上投下薄薄一片影子。
城门处零星有几个百姓探头张望,见着这军容整肃的骑兵队伍,又慌忙将头缩了回去。队伍并未进城,只在官道旁的驿站前歇脚。驿站的烟囱升起几缕炊烟,软软地缠在冷空气里。兵士们井然有序地分批行动,有的进驿站用饭,有的守在马槽前。
刘桃枝来到车窗外,“禀女史,已到临水县。大将军吩咐,女眷不便与将士同食,稍后会送饭食过来。”
车厢里,小火炉烧得正旺,烘得人脸上发烫。
车门忽地被拉开,高澄弯腰钻了进来,挨着甘露坐下。她下意识往旁挪了半寸,想起自己的本分,又探手去取水囊,稍一犹疑,终是拿起陈扶那只,递了过去。
高澄卸下软甲,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半眯着眼瞥身侧人,用指尖点了点肩头。
犹疑了下,伸手按上男人的肩膀,她研究过《黄帝岐伯按摩经》,指上是下过功夫的,从肩颈到背脊,力道由轻渐重,揉捏得颇有章法。
“比那些糙汉子强多了。”高澄舒服地喟叹一声,“这般会伺候,到了晋阳,要常劳烦你了。”
那话在这狭小暖燥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暧昧,甘露本能地看向陈扶,陈扶正望着窗外,恍若未闻。
车门被敲响,兵士递进膳食。
案上渐渐摆满:金黄粟米饼蒸得松软,三碗牛肉汤冒着腾腾的热气,一盘河虾,另有酱香汁浓的奥肉片,并三副碗筷。
甘露给高澄剥了两只虾,见他不动筷,正要转而给陈扶,却听对方道:“你吃饭罢,别放凉了。”
高澄掰开饼子泡进汤里,捞起来大大地吃了一口,这本是糙汉子的吃法,由他做来,却反倒添了几分落拓的潇洒,叫人讨厌不起来。
“午后便要进山了。”他目光落在对面,“山路难行,马匹受不了,需得骑乘、牵引交替。”
陈扶放下汤匙,轻声笑回:“要么曹操会写‘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高澄一笑,“什么都知道啊?那可知我们要走的是太行哪一陉?"
“滏口陉。”陈扶应道,“此乃太行八陉之四,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长平之战,秦军便是经此险要而围赵军;曹操亦是取道滏口大破袁尚;近者,尔朱荣擒葛荣,不就是在此设伏?”
“我家稚驹博古通今,”高澄夹起片奥肉递到她唇边,“合该奖赏。”
甘露不由怔住了,那浊口之物仙主平日是不会主动去碰的,大将军想是在她生辰时记住了这习惯,才直接送至了嘴边。
原来大将军竟这般疼仙主。
撤下残炙后,高澄便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不过片刻,刘桃枝轻叩窗棂,奉上两个油纸包,“县里买的,临水的饴糖比邺城的甜。”
高澄掀开眼帘,“少用些,当心牙疼。”操心着对面,手上捏过一包,塞进了甘露手里。
她默默垂下头,指尖掐进油纸里,那片土黄渐渐失焦……待恍然回神,车驾已重新启动,竟不知高澄是何时出去的。
惶然抬首,正对上陈扶幽深的眸光,被那眼神一望,只觉自己内里被看了个透彻分明。
脑子一热,忍不住将方才盘桓心头的问题,问出了口:“虽说……大将军以为仙主是孩子……但仙主的灵,原不是孩子,他这般疼爱你,仙主会不会……对他动心?”
陈扶眸光微动,似有万千思绪在眼底翻涌,却又在瞬息之间归于沉寂。
“有此疑问,只是因他疼我?”
“除了疼你,大将军他……还生就一副极好颜色,谈笑间自有气度,”她声音渐低,耳根却不受控灼烧起来,“与这样男子日日一处,仙主……”
“记得我常说的那句话吗?人,最爱以己度人。”陈扶收住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豁出去般,那日夜压抑着、见不得光的心事,决堤而出:“是,奴婢是……倾心于他……奴婢有罪,对不起仙主……”
“爱慕强者,是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奴婢不配。”
“此言就更错了。你不也是神女转世?你们的灵,原是一样贵重的。”
陈扶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讽刺之意,甘露彻底不懂了。
仙主既不觉她有错,也不觉她配不上高澄,那为何……为何她总能从仙主不经意的言语,看似随意的提点中,隐隐感觉,仙主是不愿看见她倾慕高澄的?
车驾再次停驻。
窗外传来滏阳河奔流的哗哗声,夹杂着冰凌相撞的碎玉声响,戍卒在隘口两侧肃立,风呼啸而过,吹得车帷猎猎作响,远处石窟工地上,工匠们蜷在岩壁下,躲避着山风。
是滏口到了。
高澄策马来到窗外,伸手指了指陈扶手边的白狐裘,眉峰微挑,那姿态,活像雄鹰在巡视自己领地时,仍不忘用羽翼为巢中的雏鸟挡一挡风寒。
陈扶冲他弯起眉眼,也指了指他身上,做了个披衣的手势,高澄下颌微扬,算是应了。
这般互相疼惜,落在甘露眼里,似二人合织了一张细密柔韧的网,将两人独笼其中,外人水泼不进,宛如经年相伴的……红尘知己。
然而,当大将军的身影远去,陈扶再转向她时,那双黑眸里的情绪已散得干干净净,无波无澜,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
仿佛方才,不过是上台演了一折歌舞戏。
旧惑未解,又添新疑。
陈扶看穿了她般,开口道:“他不止疼爱下属小辈,若瞧上了你,也会疼你的。”
“时新的绫罗,罕见的珠玉,凡是女子会心动之物件,他随手赏赐,从不吝啬。他会将你安置在精致院落里,使奴唤婢,让你衣食无忧。若你家中父兄得力,他自会提携,保你一族前程;若你遇到不可解的麻烦,他一句话,便能替你料理得干干净净。他还是一个,懂得让女子快乐的情人……”
循着陈扶那娓娓轻音,她似已看见那双凤眸含情凝视自己,听见那慵懒嗓音在耳边低语,感觉到那握惯了马缰与朱笔的手,旖旎抚过她,带来令人战栗的欢愉……
窗外,两侧山崖渐渐收紧,怪石嶙峋,草木萧疏,陈扶的话锋,一如这太行山道,陡然一转。
“只是,便如他不会嫌征服的疆土广阔,只恨不能尽收囊中,对女人,亦是一般道理。”
“这世间,总有新蕊初绽的佳人,等待他去采撷;更有数不尽的如花美眷,期盼他的垂怜。今日他能因你新鲜宠爱你,明日,这份宠爱,便能被更新鲜的颜色夺去。”
“那时,你若贪心,强求那已然稀薄的恩宠,”陈扶的声音冷澈,如这山涧潜流的冰水,“在他眼中,便是失了分寸,不懂进退。一句漫不经心的凉薄话语,便能将你一颗心戳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甘露恍惚间,好似真已置身于那深宅后院,日日计算他多久未曾踏足自己房门,夜夜揣测着他正歇在何方温柔乡里。
手指紧紧绞住了衣带,那为了此行特意穿上的上好越锦,几乎要被她扣出丝来。
“结局差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结局好些,生一儿半女,于某处院落教子;亦或为你再择夫君,然已历过心折之人,便有新人,又如何能安然余生?”
窗外,朔风在石壁间呼啸,声若苍龙哀吟,那风声灌入耳中,也灌入心头的幻梦,一阵阵地冷。
“我为何不愿见你沉溺?”
“因我知道,你不是元静仪,你对他是倾心慕艾的;你亦非陈氏,你骨子里受不得轻慢,是会因两情难同而心生怨怼的。”
“我只是,不忍你灵魂受苦罢了。”
山风寻着缝隙钻入车厢,刺入骨中,甘露缓缓松开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衣带,颓然靠在车壁上。
滏口陉路面结了薄霜,马蹄时有打滑,高澄看眼天色,铅灰云层低低压着,沉得似要坠下来。他翻身下马,下令全军下马牵行,自己则钻进了车里。
扫眼两人,陈扶依旧那副静置模样,正凝望窗外,甘露却面色灰败,看他的眼神,复杂得如这太行山道。
“聊什么呢?”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工匠悬在峭壁间,执着铁钎锤头,雕着巨大佛像,有的刚显轮廓,有的已低垂眉眼。
陈扶转回视线,笑回:“在聊神仙修得是什么。”
“自是修长生不老。”
“大将军英雄豪杰,该有此解,有绵延无尽寿数,便可建不世之功业。”
“不然呢?稚驹觉着,神仙修得是什么?”
“稚驹浅见,神仙修得,”回的是他,看得却是他身侧之人,“大抵是妄念止息,了了分明。”
高澄品了品这话,想起她平日气魄夺人的诗句,调侃道,“只当我家稚驹是个小王猛,没想到,还是个小圣人。”
陈扶笑笑,“庄子云: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内圣与外王,本是一理。大将军行霸道,施峻法,本也是为终结乱世,救万民于水火,不正是出于圣人之心嘛?”
她何以总能搔到他内心最隐秘的痒处,那种既被理解,又被引领的快感,再度漫上心头,他畅快一笑,豪气道:“待天下大定,也给你在此处造个像,让你这‘小圣人’,也受受香火。”
“定有那一日。不过,稚驹就不造佛菩萨之像了,就在大将军的像旁边,雕个捧卷童女便好。”
“童女?”高澄目光一转,落在一直低着头的甘露身上,“不该是她么?”说着,极为自然地伸出手,指尖掠过她颊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轻勾至耳后。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激得甘露浑身一抖,下意识抬起脸回望他。
前几回不曾好好瞧她,眼下无事,就着窗外天光,高澄细品鉴起来。
是张秀气的脸,眉眼纤细,带着几分弱质风流,虽是婢女,眉目间却萦绕着一股书卷清气,与他那些娇妾美姬皆是不同。
高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指尖又滑回那脸颊,“还是个俏丽的童女。”
待那脸颊飞上红霞,连耳根都染透了,他才满意地笑了笑,收回手,不再逗弄她。
忽有细碎冰晶叩击窗棂,发出沙沙轻响。
高澄慵然抬眼,天色已彻底沉黯,无数雪沫自穹窿深处筛落,初时疏疏落落,顷刻之间便宛若飞絮,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素网,将整个太行山脉都笼入茫茫白雾之中。
陈扶打开车窗,眼中倏地鲜活雀跃,她倾身向前,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去接那漫天飞舞的琼瑶。
高澄原本对北国常见的风雪并无兴致,瞥见陈扶那孩童般的稀罕劲儿,不由便想知晓,这有什么好让她开怀。
甘露坐在窗边,正被陈扶引得也凝神望雪,忽觉身后男人的气息笼罩下来。
不等她反应,高澄已将她整个人拢在了怀中,背脊紧贴着他坚实胸膛,一股清冽冷香霸道地钻入她的鼻息,与外头风雪带来的冰凉寒意交织在一起,亲密得如同将她圈作私有。
他下颌轻蹭过她的发顶,那只环着她、伸向窗外的手,矜贵有力,无数雪片如扑火的飞蛾,争先恐后地撞入他掌心,融化成一点冰冷的水渍,倏忽不见。
抵达涉县时,天已墨黑,雪尚未停。
县长早已领着属官迎候,晚膳设在县里最大的食肆里,安排得极尽周到。
每张食案都摆满了。蒸饼、胡饼与浓稠粟粥,配着腌菜、七菹、干菜;胡炮肉,羊羹,兔臛,熏肉,还有葵菜、蔓菁、萝卜等窖藏菜蔬,核桃、柿子、黑枣等当地特产。
因有当地的仆人伺候,甘露便也挨着陈扶坐了,见陈扶看那本地核桃,正欲动手替她剥,一只大手已取走一颗,男人曲指一捏,一瓣果仁被递至陈扶唇边。
饭毕,三人被引至一处独立院落,衙役在外看守,高澄的亲兵亦轮流值守。
正屋分正厅与两侧内寝,高澄跟着走进陈扶那间,门窗皆糊着厚实麻纸,门框挂着厚帘抵挡寒风,墙壁甚至涂了椒泥用以保温,可见用心。
砖砌的火炕已被仆役提前烧炭加热,床榻围着落地的厚帐,炕上铺了三层厚褥,高澄伸手按了按那床铺,“这褥可以吗?”
陈扶温言回道:“很好了。”
见铜制火盆置于床侧,高澄对甘露道:“门窗别封太死。” 又叮嘱了一句给陈扶备着水,火炕太干,才道:“早些歇吧,我和兵士们喝点,慰劳一下。”
待他离开,二人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现竟还有间温室,引入热水,可供沐浴。
偌大的浴桶足以容纳两人,热水没颈,舒解着满身疲乏。
甘露的目光掠过水面上漂着的几片澡豆香末,落在闭眼靠着桶壁的陈扶身上,望着她,又似透过她,望向那个为她剥核桃的人……
正里,甘露为陈扶轻轻掩上房门,将一壶醒酒茶置于炉火旁煨着。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打得窗纸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挠刮。
厅门被推开,挟进一股凛冽寒气与淡淡酒气。
他的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如同缀了点点银星,愈发衬得他面容俊逸,眉目如画。他解下氅衣随手扔在一旁,露出里面象征身份的紫色朝袍。
凤目看过来时,似要将人魂魄也吸进去。
她慌忙别过眼,将厅门关紧,去端那温得刚好的茶。
指尖掠过她手背,捏盏离去,只留下酥麻余韵在她皮肤下窜动。
那吞咽的声音在这寂静厅堂里被放得很大,他已喝完几息,她才回神,接过空盏走回炉边,正欲再添,猝不及防地,带着凉意的大手自身后揽过,将她连人带手圈进了怀里,一只手已探入衣襟,熟练而直接。
“大将军……”
“别动。”他脸颊蹭了蹭她颈侧,声音低沉喑哑。
她便真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大将军……把奴当什么?”
他低低笑了,灼热的唇蹭过她耳后,“当女人。”
她鼓起勇气追问,“只供枕席之乐的女人?”
他漫不经心应着,“总要给男人的。与其给无权无势、不知疼人的毛头小子,不如给我。”
在酒气、冷香与男性气息的包裹中,她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却停下动作,沉冷低语,“你知道的,我要的,是心甘情愿。”
她无言地垂下了眼睫。
无言,便是默许。
他不再多问,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另一侧的内室。
红烛燃得正烈,一只飞蛾循着暖,扑在那火焰之上。
微凉空气触及肌肤,激起细小颗粒,他炽热的目光巡梭着,最终定在一处,她羞得无地自容,侧过脸,无法直面那过于直白的审视目光。
“倒是比脸还俏丽些。”
骤然袭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痛过,便会爽了……凡事皆然。”
他又近乎呓语般补了一句,“玉璧新败,晋阳多事……你也算,与我共患难了。”
这话如同最有效的麻药,令她彻底放弃了思考与抵抗。
烛火摇曳,他的眉眼忽明忽暗,她贪恋地望着,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眼尾滑落,她没有拭,只任由泪珠子一串接一串地淌……
室内还残留着暧昧的麝香气息。
高澄慵懒地靠在炕沿,对她道:“回去睡吧,仔细着凉。”
甘露点点头,她也不愿陈扶察觉到方才的风流韵事,起身默默穿戴齐整,手指微颤地系好衣带。
迟疑片刻,轻声问:“大将军……何时会腻?”
“这种事……永远也做不腻。”
她是问人,但终究什么也没再说,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高澄在原地静坐了片刻,身上黏腻,便也起身,去正厅取了大氅,想去温室冲洗一番。
推开厅门,脚步倏地顿住。
陈扶不知何时站在了檐下,几乎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披散着头发的模样,如缎黑发直垂腰际,那双眼睛黑得如同最深的夜,与她白皙的肌肤、浅淡的唇色形成了极致的对比,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精致。
无端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样子,明明是绫罗娇养的贵女,他却觉得她可可怜怜。
而此刻,这股心疼混杂了一种莫名的心虚,方才与甘露……声音可大?她没听见吧?
无妨,她于此等男女之事未曾开蒙,甘露也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如此一想,坦然举步走了过去。
“怎么醒了?可是想家了?”
陈扶看向来人。
他刚从一场酣畅征伐中歇下来,声音里还带着纵情后的微哑,那双凤眸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嘴角噙着的笑意,是征服了什么的、懒洋洋的得意。
“没有,只是被雪吵醒了。”
他走到近前,摸了一下她露在狐裘外的手,眉头微蹙,将她一双手完全裹入掌心,揣进他怀里暖着。
“怎么也不带个手炉?”
她任由他暖着,目光静静落回庭中。
雪片儿一团团,一簇簇,往下掉,四下里一点声息也无,望着阶前愈积愈厚的雪,她忽而轻声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高澄虽非拘泥礼法的君子,但也六艺皆通,岂会不知卓文君的《白头吟》,是对男子用情不专的决绝之诗。
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异样,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勒了一下,不痛,却缠得他不舒服。
“这诗不好。”
“哪里不好?不是应景的雪与月么?”
他被问得一噎。
前两句确实只是写景,而后两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是他的臣属,是他从小看顾的小辈,他不该、更不必往那后两句联想。思路还未及转,另一个更荒谬的念头掠过——便是真论起来,他何止‘两’意?
当真没必要提起。
他用指尖摩挲着她已渐渐回暖的手背,笑道:“不如你自写之气象。”
她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刚起,便已消散在呵出的白气里。
“好,那稚驹自写一首。”她略一沉吟,望着漫天飞雪,轻声吟道,
“玉龙横朔野,琼峦镇燕幽。
暂借今宵暖,莫期永夜留。”
“大将军觉得如何?”
高澄笑意僵住。
前句确是她之气象,可后句之讽,与那‘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有何本质区别?
她故意的?
难道……她知晓方才他与甘露在……
是了,她如此聪颖,即便无人与她分说男女之事,或许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窥得一二……
作此等幽怨之诗,是为那甘露不平?还是……她不仅懂男女之事,还对他……
陈扶神色自若,轻轻一叹,“涉县的温室真舒服,被窝也很温暖,可惜只能睡一晚,不能永远留下。”
一瞬安静,高澄齿间溢出一声嗤笑,紧绷肩背松弛下来。
她不过在说这涉县虽好,终究是暂歇之地,而他这颗在风月里浸染已久的心,却瞬间拐入歧途,生出那般不堪的揣测……
陈扶望了他一眼,转而问道:“大将军可困么?”
高澄其实倦意已如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兼之身上尚存黏腻,只想快些沐浴安寝。然而见她立在廊下身影单薄,又觉此刻若独自去睡,像是抛下了她一般。
他唇角勾起抹笑,低声道:“倦意么……方才确是耗了些精神,此刻反倒……‘倦意全无’。”那点事后调侃藏得巧妙,她既不懂,自也会往陪将士喝酒之处想。
陈扶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如雪花落入深潭,转瞬无踪。
顺着他的话,语气平缓道:“既思绪格外‘清明’,不若商讨一下正事,大将军到晋阳,面对一众勋贵元老的首面,该当如何宾礼时秀,驱驾群雄,方能震慑人心、初掌权柄?”
她所言,是关乎他霸业根基的紧要之事,高澄的理智深知,此刻该凝神细听,与他的‘小王猛’咨议要事,然而,他的思绪却不自主地被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长睫吸引,被她呼出的那缕若有若无的白气牵走。
他的小马儿,对他既忠心又依赖,所有聪慧尽数为他所用,她是如此地近,近到已然在他掌中。
可偏偏在此刻,在这漫天风雪的寂夜里,无端掠起一丝心慌。他想再看清她些,可雪光映在她漆黑如夜的眼眸中,却照不见底,笼在她瓷白如月的脸颊上,竟更不真切。
修的细节有点多,虽然剧情没变,也标了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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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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