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里,陈扶正与阿珩对坐翻弄花绳,指尖勾挑间,一个龟背纹样便在她手中成形。
阿珩看得目不转睛,伸出小手指也想去勾挑,又怕弄乱了这杰作。
一阵环佩叮当的轻响伴着香风悄然袭来。
“哟,这是玩什么呢,这般入神?”
声音甜润,听着像咬了一口熟透的蜜桃。
陈扶闻声抬头,忙起身见礼。
来人是阿珩生母、高澄的宠妾王氏。上次在洗三礼远远望过,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细瞧:一身水粉杂裾垂髾,外罩灰貂裘,走路风拂杨柳,容貌妩媚娇俏。
王氏用指尖蹭了蹭儿子的小脸,便坐在廊下,与奶母闲话起来,“公主殿下方才说,‘那任胄三请四请的,明日姊妹们便都去寺里赏个脸吧。’你瞧瞧这天色,灰蒙蒙的,分明是要落雪了,可真是会挑日子。”
“可不是么!这天出去不得冻掉耳朵,老奴一看这天呐,赶紧给咱二郎添了件裘衣。”
王氏此刻过来,是得了世子跟前苍头奴的报信,知晓他即将回府,特来‘偶遇’的。如今公主殿下刚出月子,身子尚不方便,她便出头些也无妨。
世子昨夜提了句‘几日未见宋氏’,若不主动些,今晚世子怕是要宿在那边了。
正思忖间,角门处传来动静。
是世子回来了。
还穿着她早晨伺候时给披的那件狐裘,行走间步履生风,虽面带疲惫,却丝毫不减其威。
人刚至廊前,王氏已迎了上去。
“世子回来啦。”边说边为他理那被风吹乱的毛领子,理好了也不撤手,反柔柔地搂上了,“冻坏了吧?”
两个孩子也近前行礼。
高澄揉了揉儿子脑袋,目光落在陈扶身上,小人儿穿着红襦裙白貂裘,发顶两个花苞髻缠得一丝不乱。
在那雪白小脸上捏一下,黑漆漆的眼珠便会弯起来。
“大将军瘦了。”
“最近是忙些,没发现你阿耶都顾不得剃面,蓄须了?”
甘露说保漳村的民丁都被发去修堤坝了,想来朝里是忙的,置盐官以盐业添军资,沿河设官仓贮粮,改绢定制等,皆要趁着高欢在邺城集中办完。
“再忙大将军也要按时进膳哦。”
“好孩子。”高澄低笑一声,目光转向挂在身上的王氏,手背抚上那张芙蓉面,“听到了么?连稚驹都知要我惜身呢。”
王氏正因他身上携的冷香微醉,被他这般抚弄,便呼吸不定起来,娇语驳道:“可妾身觉得世子身体好着呢~”
高澄凤目斜睨,对上那双含情带媚的桃花眼。
“昨不是求着不要了?今便又行了?”
“哎呀!”王氏脸霎时红透,“孩子们还在呢~”她终究不如高澄在那事上从容放肆。
“你也知啊?”高澄用肘抵了抵她那柔软处,示意她身子缠得他紧,王氏偏就不松,反而搂得更紧了。
“是你找弄,今再求饶可不能了。”
高澄手臂蓦地一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向后宅方向而去。
望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阿珩软道:“姐姐明日也去。”
陈扶随口应下,心中不由泛起迷茫。
她已来大将军府不下十回,然因只能白天在此,总也遇不上高澄。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了,却也没什么可为。
-
漳水已冻,初雪将停,邺下一片素净。
三辆牛车停在一处新修的寺庙前。
陈扶抬头,匾额上书《普惠寺》,高澄字子惠,寺名取其字,又含‘惠及天下’之意,再看楹联:梵香袅袅浮‘高’界,玉磬泠泠渡法云,当真好马屁。
出行不便的天,自是香客寥寥,寺内松柏掩映,红梅与白梅竞相吐艳,肃静中更添韵致。
女眷并奶母、阿珩等,皆随冯翊公主往大雄宝殿去了,陈扶慢走几步脱离队伍,踱入一无人偏殿,想图个清静。
正驻足于彩塑前欣赏南北朝造像之美,忽闻殿外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窗纸上映出三个人影轮廓。
她心思电转,走到香案前敲木鱼的老僧面前,乖问道:“师父,在这里……是什么心愿,都可以求到的么?”
问话间,眼中已酝酿起一片诚挚的希冀。
老僧停下木鱼,和蔼道:“小施主,只要心诚,心诚则灵。”
闻言,陈扶在蒲团上端端正正跪下来,双手合十。
偏殿内檀香寂寂,唯一小小背影,跪在佛前,虔诚叩首。
“稚驹求佛祖保佑......保佑大将军身康体健,长寿延年......无灾无难......”
门外的陈元康可谓又酸又喜。酸的是,女儿求神佛护佑的,竟不是自己这亲生阿耶;喜的是,她为之祈福的,是远比自己这亲生阿耶,更能庇护她的大贵人。
瞥眼陈元康的高澄,心下也实在触动。
他今日是被逼着来的。
一早阿耶亲至东柏堂,说任胄请到了他那里,还追忆起了其父魏郡公,魏郡公任祥是跟随阿耶信都起兵的老将,一起南征北战忠心到死,就因这层关系,阿耶连其贪贿都可原谅,又怎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本想和陈元康来走个过场了事,却不曾想撞见这一幕。
陈元康掌机要之事、是他高家的自己人。对于高澄来说,陈元康的女儿,日后他会给配个高门,这是君主对忠臣的回馈,也是强者对下僚家属的庇护。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早就与之相熟,更没想到,纯稚孩童竟待他如此真心。
他不由出声轻唤:“稚驹。”
那小人儿闻声懵懂回头,见是他,先是一喜,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睫,小手无措地绞着衣带。
高澄缓步近前,执起她的小手将人从蒲团上拉起来。
牵出殿门,到了廊下也未松开,就那么用背着的那只手牵着她慢走,俨然一副带着自家孩儿的模样。
陈扶任他牵着,方才对佛祖所求,原是实话,她确实盼着高澄这棵大树活得长长久久,才好庇佑她余生无虞,只不过,这番‘忠心’,要叫他瞧见才好。
空着的那只手忽地一暖,一只更小的手钻进了她的掌心。
原来是脱身寻来的阿珩,他看看阿耶,又看看稚驹姐姐,默不作声地加入了这奇特的队伍。
看着这一牵二的画面,跟在后面的任胄对陈元康竖起大拇指,用眼神揶揄:不愧是长猷兄,教女之高,任某佩服,佩服。
陈元康心里门儿清,自家女儿纯属初生牛犊不怕虎,瞎猫撞上死耗子,跟他的教育没半文钱关系。
但他面上却露出个‘学着点吧你’的得意之色,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赶紧干你的正事去!
任胄忙不迭凑前引路,一行人转至大雄宝殿,与已经在此的冯翊公主等诸女眷汇合。
“世子请看,”任胄讪笑低语,“此像以整块汉白玉为胎,金箔裹身,专请了平城最好的匠人,闭关三月方成,实乃世间最殊胜的宝相。看这眉目......”
那宝座之上的佛像,雕工确臻化境,褒衣博带,眉眼低垂,宝相之美摄人心魄,可若细观,便会发现那五官轮廓,分明是依着高澄样貌所塑。
高澄似叹似讽:“倒似俗世之人。”
陈元康圆场道:“不入世俗,怎显慈悲?臣观此佛相,不仅慈悲,更有镇护四方之威。季良兄真可谓用心之至。”
高澄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殿内——莲花瓦兽面砖,五色帘麒麟锦,鎏金盘龙飞凤柱。
睨向任胄,“想来季良在东郡数载俸禄,已尽数化作此间香火了吧?这般虔诚,倒叫我为你往后生计担忧哇。”
任胄仿佛听不出此间揶揄,带着几分发誓意味恳切道:“能为世子略尽绵力,莫说俸禄,便是散尽家财、肝脑涂地,季良何足惜哉!”
见他姿态如此,高澄鼻间笑哼一声,算是领了这份情。
趁气氛好,任胄引荐了寺中住持,称其师从高僧昙鸾大师,尤精命理。一旁已请算过的王氏也笑着附言,称其推算极准。*
说着,王氏将阿珩拉到住持身前,待其观过面相,伸手用指尖在掌中写了八个字。
“癸巳?”住持确认后,算道:“此乾造身坐正官、正印、正财;财、官、印循环相生,真真好命也。”说罢移步至香案提笔蘸墨,批下命诗一首。
诗曰:
笔底烟霞润四海,墨池泉涌好文章。
燮理阴阳参造化,人间伉俪胜仙乡。
调和鼎鼐安邦策,身立丹墀定国纲。
功成麟阁双辉映,山河同庆日月长。*
念罢诗的王氏大喜于色,这可真是才华、姻缘、仕途、名誉、寿数,世间好事都让她儿子占全了。
高澄也甚悦,他高澄的孩儿,就该有丹青缀文之才,安邦定国之能;而若二郎将来封王拜相,那届时谁是皇帝?细思更觉快意。
宋氏见状,凑近冯翊公主,“殿下,也请大师给咱们孝琬看看吧,定然更贵!”
冯翊公主正要应允,高澄却道:“孩子尚在襁褓,骨格未成,气血未定,算什么命。”
陈扶冷眼旁观,很是明了。
高澄这是给夫妻两人留脸面,若嫡子算出帝王之命,置她兄长孝静帝于何地?公主心中岂能安然?若非帝王之命,高澄自己又岂会心悦?
正想着,高澄已将她推至住持跟前,“算算她的。”
陈元康报上八字。
住持凝神片刻后道:“食神配印之坤造,门庭殷实,亲贵垂怜,一生得蒙荫庇。食神泄秀,主弄章慧辩之才,又能藏愚......”说到此处,正对上陈扶幽深目光,话语微顿,略过详解,给出结论:“亦乃大贵之命。”
陈扶内心毫无波澜。
论贵,谁贵得过高家、元氏之女?可她们历史上的命运,又贵在何处?
乱世且休言贵,女命皆如飘萍,听个吉祥话罢了。
高澄却好似捕捉到了关键似得,颇有兴致地追问:“食神泄秀?主弄章慧辩之才?你是说,她也很有诗文才华?”
不待住持回答,其身旁的徒弟便笑回道:“食神乃口才、享受也,而印绶乃才华、学识也,食神配印,自是才高。”
高澄闻言看向身侧小人儿,眉宇间掠过怀疑。
似乎无法将‘才高’这个批命定语,与眼前这个只会乖乖唤他、傻乎乎在佛前为他祈福的纯稚小女郎联系起来。
一直用余光盯看他神色的陈扶,微微眯起眼睛。
高澄会带什么样的小辈去东柏堂那等外交重地?这个已在心头萦绕月余的问题,在看到高澄对她‘才华’异乎寻常的关注后,似乎有了眉目。
也许,虽应装乖,却大可不必装苯。
任胄令住持也为世子一算,高澄心情尚佳,便报了八字。
“世子乃七杀之格啊。志存宏大,性秉雄豪,耻尚空谈,惟务实效。”话锋一转,“然七杀属同性之克,乃克我之极,其性暴如虎,肃杀似刃。不免少壮气猛,不择途术......” *
眼见话风不再吉利,任胄急忙使眼色。
徒弟立马圆场道:“夫偏官者,虽为攻身之利器,更为成事之权柄。故而七杀之格多出雄主,临难决疑,断行无忌,自可逢凶化吉也。”
住持苦心直言道:“非也,若能降服确可成大事,若被反克,则成厄障。”
殿内霎时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大师方才为阿珩写了批命诗,”陈扶清软的童音打破寂静,“稚驹不才,也想为大将军献诗一首,可好?”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陈元康忙以眼神制止,生怕女儿胡诌惹人笑话。
高澄却浓兴道:“哦?难道稚驹果有诗才?且快作来。”
“灵蛇盘泥藏机变,蛟龙在渊待**。”
首句一出,众人表情便已是精彩纷呈。
她望向殿外凛霜傲雪的梅花,声音微微拔高,清稚中带上锐气:
“寒梅淬雪香尤烈,冻杀草木未足奇。”*
“独有英雄伏厄煞,更无豪杰惧冲刑!”
“一朝叱咤风雷动,万里山河自归宁。”
一片惊寂中,陈扶扬起小脸看向高澄,“大将军乃英雄豪杰,岂会被小小官杀所克?”
高澄先是一怔,随即畅然大笑,“大善!此诗深得我心!”胸中块垒顿消,豪气干云,“若果为英雄豪杰,安有恶煞之不能降服?又岂有能刑克我者也?!哈哈哈!”
那住持也为之动容,“此诗字字风骨,句句雄杰,更兼命理之思,好啊!好!”
陈扶笑笑,也不看是从何等伟人之诗句化用而来,能没吞吐天地之气魄么。
其实,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此时南北朝盛行永明体,她这首诗有‘平头’声病,并不规整。但那又如何?诗,托志寄情也,其志之高,自能穿透任何形式的束缚,震撼人心。
陈元康简直不敢相信,“你,你何时学会作诗了?”
“阿耶,”陈扶笑盈盈看他,“稚驹平日不仅随阿兄读了些书,还看了许多大将军颁发的榜文,其字间精神,自然能照虎画猫,依样学来。”
一旁的任胄再次朝陈元康竖起大拇指,脸上写满佩服——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教的?句句往世子心坎上说啊。
高澄大悦,令住持的徒弟将诗抄下来。
抄完递上黄纸时,那徒弟笑言道:“世子,其实食神配印之格,不止有诗才,还旺大将军呢。”
“哦?”
住持点头道:“此言不虚,官杀得食神而有制,解其厄、助其权;得正印而相生,削其戾、生其威。”
“是呀,”徒弟接口惋惜道,“只可惜小娘子是女儿身,若为男子,大将军将如曹公得文若,必要成段君臣佳话啊!”
陈扶心中微动,她若真能保住高澄的性命,确实算旺高澄。
但你搬出男女之别,就别怪我怼你了。
她用一种纯然求教的语气反问:“小师父,方才大师曾言,同性之克乃为克极。如此说来,那这‘旺’,不也应是‘异性之旺’,方为真正的强旺吧?”
被稚龄女童问住,那徒弟脸上红白交错,只得垂首合十,“是......是小僧起了分别之心。惭愧,惭愧。”
陈扶这才转向高澄,“稚驹既能旺大将军,我们便常在一起,稚驹定会保护好你。”
高澄,我会保住你。
此言一出,高澄先是一怔,旋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尚不及他腰高、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人儿,用最郑重的语气说要‘保护他’,画面有些好笑,却也实在可爱至极。
这小人儿为何总能这么地令他欢喜?莫非真是天定之缘,命数相合?
最终,所有感慨与触动,都化为一句:“住持不愧是昙鸾高徒,批命果真准也。”
*昙鸾:南北朝净土宗大师。
*楹联、诗均为自写,本文诗文最多化用,不照搬。
*偏官,也叫七煞,若无食神和印星可制,则叫七杀。
*陈扶的诗,有两句化用了伟人诗句: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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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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