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出了寺门。
阿珩被奶母牵着,却不住回头,朝着陈扶的方向道:“姐姐也回。”
“二郎乖,陈小娘子的阿耶还在呢,哪有跟咱们回去的道理?”说着制住扭动的小人,忙不迭将他塞进车厢,“明日,明日咱再下帖子请,乖啊,明日就见了……”
目送车子驶离,任胄回身笑道,“世子,吉阳里新开了个漳滨楼,听说炙鹿和桑落酒都是一绝,临窗可见漳河,景致也极佳,要不去喝点暖暖身子?”
高澄看向身侧的陈扶:“想吃什么?”
“上回洗三礼,那味脍鱼莼羹很好。”
“巧了,”任胄笑道,“那漳滨楼正有位南来的厨子,做得此羹。”
几人遂至漳滨楼。
二楼单间推开窗,炭盆烧得暖融,几人并案共食,高澄自然坐了主位,略一招手,示意陈扶坐他右侧。
随意点了几样时兴菜色,特意加了脍鱼莼羹。
酒肆的当垆胡姬很快翩然而至。她约二十许,石榴红撒花襦裙,云鬓斜簪,顺着任胄眼色婷婷袅袅跪坐到了高澄左侧,一股甜香随之袭来。
“今日雪景佐酒,贵人不多备两坛?”
高澄眉一抬,“若饮不尽,你喝?”
胡姬非但不怯,反调笑道:“喝就喝,只要贵人别嫌奴喝了贵人的好酒就成。”
高澄闻言轻笑,眼底略过狎弄意味,从蹀躞带算囊里取出一金铤按在案上,“取五坛来。喝得完,这金铤归你。”
涂着丹蔻的指尖下意识就要去碰,又在半空收住。眼波在高澄脸上转了两转,咬住了下唇——想要这金铤,怕是要舍半条命去陪,可这黄澄澄的金子......
终是绽出个带着狠劲的笑,“贵人既这般大气,奴自奉陪到底!”
对饮间菜肴陆续上案。
脍鱼莼羹刚上,高澄便盛了一碗,推给陈扶,“尝尝。”
尝了口,无论味道如何她都不会说好喝,但当着胡姬的面又不好直接说难喝,只淡道:“挺好的。”便不再动匙。
瞥眼她面色,高澄伸手从她羹碗里舀了半勺,尝了下。
“明让我那的膳奴做一份,让你阿耶给你带回去。”
所以就是不能带我去呗?
正心里暗叹,忽闻窗外骚动起来。
但见长街之上,行人车马皆如流水般朝着街尽头涌去。积雪的街道被无数足迹车辙碾成一片泥泞,喧嚣声远远传来,虽听不真切言辞,却分明能感受到那方天地的热烈。
任胄笑言,“听这动静,想必是南梁使团那些清谈客,又与我们大魏才子们在驿馆‘切磋’上了!”
高澄已松开那胡姬,目光投向窗外,指节在案上轻叩起来。
又转向陈扶,见她碟中炙肉未动,便将自己那盏奶酥往她手边推了推。
陈元康心下了然——世子向来热衷于此道,将南北文辩争锋视为国威之争,此刻怕已坐不住了。
忙放下竹箸,对女儿道,“若已饱足,便莫要贪食积了胃。”
“阿耶说的是,稚驹已饱了。”
一听此言,高澄便起了身,随手将那金铤往胡姬怀里一扔。
胡姬看眼怀里,又看眼才喝了一坛半的酒,忙对已转过屏风的背影唤道:“谢贵人赏!下回再来,奴定陪贵人尽兴!”
驿馆门前已是人声鼎沸。
朱轮华盖塞满巷陌,盛装的贵游子弟、粗衣的寒门、寻常百姓,摩肩接踵引颈而立,将整条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苍头奴为几人清出条道,才算挤了进去。
驿馆前的空地上,双方辩手已相对而跪坐,俨然两军对垒。
南梁使团两人,居左者清癯矍铄,目如入定,仿佛已超然物外;居右者更为年轻,白面无须,傅粉涂朱。
东魏这边,出阵的是北地三才之二:魏收与温子昇。
魏收一身书卷之气,跪坐安然;与他同席的温子昇低着头,不时抿紧的嘴唇泄露出紧张。
任胄讶异:“咦?怎是温咨议上场?邢子才呢?咨议虽下笔如神,可于此等唇枪舌剑之场,怕是......”
陈元康:“子才被高延兴借去,清查军政上冒名顶替、窃据官位之人了。” *
驿馆大门前的榜木上,两名仆役正将写有辩题的黄纸贴好。
辩题:‘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为至理否?
南梁立场:此为至理。
大魏立场:此非至理。
“君的德性如风,民的德性如草,草必顺应风势而倒。君主应率先垂范,通过自身之德行影响百姓。”陈扶弯唇,“阿耶,这题目是南梁使团出的吧?”
高澄闻言微讶,垂目看她。陈元康也怪道:“你如何知道?”
“稚驹只是猜想,既是两国交谊,自然要以客为先。”
陈扶答得乖巧,实则,她这么确定的缘故,是已明了南梁出题的关窍,以及两方实际将要辩论什么。
南梁左辩拱手为礼,开题道:
“《论语》有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此乃世之至理。何以故?《大学》开篇即言:‘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若风不清,则草必乱;若上不修身,则下必失序。”
右辩补述道:
“曾子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身修而后家齐,君心正而后朝廷肃,朝廷肃而后天下治。此乃尧、舜、禹、汤、文、武相传之心法,致治之本,无可争议。”
一上来就搬出儒家经典《大学》、圣贤曾子、先秦圣主,不愧是长于此道的南人。
魏收行礼,辩道:
“善哉此言。然《道德经》有言:‘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故上之君,下仅仅知道其存在而已,何须以‘德风’去‘偃’草?天地与圣人,皆守上道,不言而化,不为而成,此方是更高之境界。”
魏收很聪明,不在儒家框架内和其硬拼,而是引入道家‘无为而治’思想,将‘德风草偃’贬为次一等的统治之术。
南梁左辩淡淡一笑,辩道:
“贵使深谙玄理。然《道德经》亦云:‘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请问,这‘不言之教’由何而发?岂非发于圣人之本心?此心,即是儒家所言至诚无息之仁德。释门亦言,‘依报随着正报转’,君王心念,便是世间最大之‘正报’!心念为恶戾,则依报现饥馑;心念为仁德,则依报现丰饶。儒释道于此理上,皆殊途同归也!”
人群窸窣声渐大。他以道驳道,还巧引释家,三教同证,这如何辩得?
眼见魏收落了下风,温子昇更是面色发白难以招架,高澄负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他下颌微抬,喉结滚动了一下,虽仍维持着观战姿态,眉宇间已凝起薄霜。
看温子昇不言,魏收勉力辩道: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佛家亦讲缘起性空,万事万物因缘和合,岂能独系于一人之心念?国乃众生共业,需百官、万民、时势种种因缘具足,岂可独苛责于君一人之德行!”
虽有一定道理,但在‘君权神授’的时代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更像是在为君主的失德找借口,气势上已被压制。
高澄对任胄道:“去把邢子才找来。现在!”
南梁左辩气定神闲,反戈一击:
“善哉!贵方既谈缘起,可知缘起之法则,便是因果不虚?《涅槃经》云:‘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君王一念,便是最大之‘因’;天下治乱,便是最显之‘果’!君心为善因,则结治之善果;君心为恶因,则招乱之恶果。贵使只谈‘缘起’,却不敢论‘因果’,岂非堕于顽空?”
人群已经开始埋怨起魏收两人就不该持反方论点,不好辩啊。
陈扶无语,如果持正方观点,那才是真的外交灾难。
趁魏收被打得发懵之际,南梁右辩气势如虹,发出终极一击:
“是故,古之致治者,莫不修己身,绝己欲,以偃于苍生。德之君者,应布衣简食,木绵皂帐,非邀名也,乃以示俭也;少内帷声色之享,非不能也,乃以明志也。故能上行下效,而民风淳也。”*
好嘛,终于图穷匕见啦,句句不提他们梁帝萧衍,句句在说他们梁帝萧衍。
“反之,若为君上者,立信誓而如捕风,蒸秽乱于内帷,则臣下必效其奸猾,视诺言为儿戏;学其鲜耻,视礼法为无物。致使贤良远遁,有德者皆举族而迁,徒留一片礼崩乐坏之地也!”
哈?立信誓而如捕风?蒸秽乱于内帷?
这是不止要自夸,还影射高欢违誓背信,高澄私通丑闻啊!最后一句更是借衣冠南渡,把胡风盛行的东魏全骂啦!
所有的外交两边都是会记录的,能扬国威的辩论皆是功绩,难为他们设计这么一个既能彰显梁帝私德,又能贬低北朝缺乏礼教的辩论主题。
围观的邺下群众,虽不敢高声议论,然目光已如细密的针尖,纷纷刺向高澄。寒门多面露羞愤,低头盯着泥泞的雪地;几个华服贵游子弟以袖掩口,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视线焦点的高澄额角青筋暴起,目光死死钉在场中,仿佛要将那巧言令色的南人盯穿;但最终,他只是从齿间漏出声冷笑。
对方只是机锋,并无指名道姓,若发作反倒显得心虚。
场中东魏席上,魏收额角已沁出细密冷汗,温子昇更是嘴唇微张,仿佛下一刻便要厥过去——这已非辞锋较量,而是直刺主公脸面的刀剑,这若辩不过,该要如何面对世子?
陈元康面色一沉,正欲上前救场,袖口却被一只小手攥住。陈扶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急速低语了几句。
“胡闹!”陈元康眉头紧锁,低声斥道,“此乃国家交锋,岂容你添乱!”
陈扶目光清亮,“阿耶,普惠寺的大师不是刚批过,说我是‘弄章慧辩之才’?方才试了试,确能弄章成诗,为何不再试一试,能否慧辩得胜呢?”
陈元康仍觉荒唐,正要再拒,却听高澄道:
“让她试试。”
得了准许,陈扶再次示意阿耶依她附耳之言行事,转身走向场中。
小小身影穿过泥泞的雪地,在全场哗然中来到席前,对着两位南梁辩手行了一礼。
看着眼前这个尚梳丱发的女童,两位交换了眼神——这北朝是无人可用了?竟让一女童上场,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
自然是给高澄一个,带她去东柏堂的充分理由。
*高隆之 字延兴 自军国多事,冒名窃官者不可胜数,隆之奏请检括 《北齐书·卷十八·列传第十》
* 梁武帝萧衍:身衣布衣,木绵皂帐,性不饮酒,未尝作乐。虽居暗室,恒理衣冠,小坐、盛暑,未尝褰袒;绝房室二十馀年。
每梁使至邺,邺下为之倾动,贵胜子弟盛饰聚观,馆门成市。高澄常使左右觇之,一言制胜,澄为之拊掌
《资治通鉴》梁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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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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