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丞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副平静表象下难以掩饰的、已然摇摇欲坠的内核。
他并未立刻回答那些尖锐又脆弱的问题,而是执起茶壶,缓缓将对面那只空着的白玉茶杯注满。
清亮的茶汤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汽,带着宁静的香气。
“坐。”
容丞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冷淡然,却并无斥责或敷衍。
明世因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依言在石凳上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却微微蜷缩,透露出内心的紧绷。
他没有去碰那杯茶。
容丞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手指,重新落回他强作镇定的脸上。
“你非器物,何来替代之说。”
容丞的声音平稳如初,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顺谛宗弟子万千,容丞之徒,至今唯有三人。”
他顿了顿,看着明世因骤然抬起的、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茫然的眼睛,继续道:
“留你,非因旭日。”
“只因你是明世因。”
这话说得极其平淡,没有任何煽情或保证的意味,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明世因那片死寂却暗流汹涌的心湖。
非因旭日?只因……是我?
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答案,让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容丞。
容丞并未在意他的失态,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浅浅啜了一口,方才继续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至于价值……”
“你的价值,由你自身界定,而非他人衡量。”
“若自觉不足,便去修行,去磨砺,直至无人可轻忽汝之存在。”
“而非在此,”
他目光如清冷的月光,照进明世因眼底,“妄自菲薄,徒作困兽之斗。”
明世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没有安抚,没有承诺,甚至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些关于“是什么”的追问。
容丞只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劈开了他所有的彷徨和自怜。
价值由自己界定?而非他人衡量?
这在旭日根本是无法想象的!那里的价值从来都由组织定义,由任务成败定义,由强弱定义。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眼眶,他急忙低下头,掩饰性地端起了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猛地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茶汤呛得他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狼狈不堪。
容丞并未出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好半天,明世因才缓过气,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眼里死寂的灰败,却似乎被这点狼狈冲散了些许,重新透出一点活气。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虚无缥缈:“……弟子明白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弟子……先行告退。”
说完,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凉亭,脚步甚至有些凌乱。
容丞并未阻拦,看着他略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方才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心病甚深,非一日可愈。
而今日,总算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复又斟满一杯茶,茶香清冽,一如他此刻的眼神,冷静而深远。
明世因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凉亭,脚步踉跄地冲入竹林深处,直到确认四周再无他人,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一株粗壮的翠竹,剧烈地喘息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容丞那平静却字字千钧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脑海里。
“你非器物,何来替代之说。”
“顺谛宗弟子万千,容丞之徒,至今唯有三人。”
“留你,非因‘旭日’。只因你是明世因。”
“你的价值,由你自身界定……”
这些话语与他过去十几年在旭日被灌输的一切规则截然相反,像是一道强光,猛地刺入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精神世界,带来的是剧烈的刺痛,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颤栗的悸动。
无人可替…… 只因是我…… 价值自定……
他一遍遍回味着这些话,试图找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谎言或算计,却发现找不到。容丞的眼神太平静,语气太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阐述天地至理。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酸涩、滚烫、又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渴望。
他急需一个宣泄口,否则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股陌生的洪流撕裂。
他猛地转身,不再犹豫,沿着原路疾步返回。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凉亭依旧寂静,容丞仍坐在原处,似乎正准备起身离开。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抬眸望去。
只见明世因去而复返,站在凉亭入口处,呼吸尚未平复,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滚着太多复杂难辨的情绪,直直地盯视着他。
容丞微微挑眉,正欲开口……
明世因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下定决心的小兽,猛地冲了过来。
在容丞略带讶然的目光中,明世因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不管不顾地一头撞进他怀里,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环抱住他的腰,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
整个动作发生得极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笨拙。
容丞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素来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周身清冷的气场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
明世因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冒犯的拥抱,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微微颤抖,以及那箍在他腰间的、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臂。
那不是一个带着暧昧或欲念的拥抱,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死死抓住唯一的浮木,带着恐慌、依赖、和一种不容拒绝的确认。
凉亭内寂静无声,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响,以及明世因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
容丞垂眸,看着那颗毛茸茸的、死死埋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感受到肩颈处传来的、对方滚烫的体温和细微的湿意,他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
最终,那只手并未推开他,而是带着一种略显生疏的意味,轻轻落在了明世因紧绷的背脊上,极轻地拍了两下。
如同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终于收起利爪的野兽。
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明世因的身体猛地一颤,抱得更紧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哽咽,但很快又被他死死忍住。
他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这片带着冷冽书卷气的庇护所中。
不愿承认。
但无法否认。
眼前这个人,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成了他黑暗生命里,唯一那束不容失去的光。
容丞任由他抱着,并未再有多余的动作,也未再言语。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亭外那株沉稳的古松,无声地承受着这份沉重而滚烫的依赖。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世因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手臂的力道也稍稍松懈。
他向后退开一步,迅速低下头,用手背胡乱擦了一下脸,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强行恢复了平日那副混不吝的表情,只是眼圈还有些发红,眼神躲闪,不敢与容丞对视。
“……茶凉了,弟子去给您换一壶。”
他哑着嗓子飞快地说完,也不等容丞回应,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狼狈地再次转身跑掉了,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容丞站在原地,肩头的衣料还残留着被用力抓握后的褶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湿痕。
他看着明世因仓皇逃离的背影,良久,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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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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