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哥。”
明明眼前人嗓音已经成长的低沉磁性，但这称呼的语调却清脆利落，一如当年他被方阿姨带回家那日一样。
眼前人高马大的方岁在陆予眼中倏地忽然变小。
十八年前。
“院里来了个女人好像是来收养小孩的。”
“哼，我们都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就是，才不会有人想收养我们。”
“不管怎样都要试试，快，年龄小的赶紧过去！万一被看中了。”
“记得乖巧一点，孩子们。陆予，还好今天你在，快帮弟弟妹妹把脸搽干净。”
“好。”陆予瞟了眼正动身朝她们走来的院长，手上快速将其中一位妹妹外套上的灰拍掉。
“还有衣服，陆予，衣服也要坤正。辫子我来。”
“小予哥哥，你身上也有灰，快让我帮你拍掉，拍掉就能有家了吖。”
陆予弯腰手上动作不停，开口笑得温柔极了：“哥哥年纪已经很大了，哥哥自己就是家。”
小家伙不听，可劲得伸长小短手在自己够得到地方拍拍拍。嘴里还念念有词：“小予哥哥和我都会有家哒，小予哥哥和我都会有家人哒。”
陆予因小家伙的祝福难掩笑意，眼底却黯然不少。
他其实一直都清楚的知道，之前院里头10岁以上的姐姐哥哥们从没被成功收养过。
收养家庭只会嫌弃他们早以记事，养不熟的。
哪怕姐姐哥哥们比自己还优秀依旧被人挑三拣四甚至有幸被收养的哥哥们还被数次退货。
“好了，快去排队队梳小辫子。”陆予将小家伙们轻拍打干净，随后起身准备去后厨帮忙。
今天是他难得的休息日，福利院没有创收的经济来源，依靠国家补贴勉强度日，院里头的小家伙多的是，各方面开支都要紧着年龄小的，而像他这样的大孩子年龄到了还没有人收养的话，就必须出去找一份兼职养活自己。
他今天本来是书店夜班，正好白天抽时间回来帮帮院长，毕竟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第一个家。
陆予快步往后厨走去，心里盘算着最好绕过院长室和会面大厅，向他这样的大孩子，如果不是收养家庭要求的话，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免得影响收养人对院内小家伙们的评估。
陆予无神地盯着地面，余光却不由自主扫向院长来的方向，他无声抿嘴在心里苦笑了下，加快脚下步伐。
“小予！”
身后传来院长的呼喊，陆予猛地顿住，不再向前，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心中更是猛地提起了一口气，难道这次是来年龄比较大的孩子也在收养人的考虑范围内吗？
陆予鼻孔微张，大大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紊乱的呼吸，指甲盖更是蜷压进大腿边的裤子，努力平复心里的未知的波澜，他转身平静问说：“院长妈妈，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呼呼呼——不服老不行啊，年纪大了身体就是跟不上，赫赫...”
陆予不知怎得，心中莫名地涌出些许希望，可他看了看院长身后的小萝卜头们又赶紧把冒头的想法死死向深处摁了又压。
见院长还喘不过气，陆予赶忙伸手扶住院长，轻拍院长后背帮忙她顺气。
谁知手还没碰到院长就被她在半空捉住，只听她又急又喜说道：“陆予，快，快跟我走，你要有家了！”
陆予的大脑仿佛被这一连串话语蒙了面，思绪当的一下顿住，就像被人按了暂停键，他脚步有些不稳地被院长拉着朝会客大厅走去。
整个人犹如幽魂，魂不附体。
“等等。”陆予收回踏入会客大厅的半只脚，犹豫道：“院长，院里比我优秀的孩子多的是，还有年龄比我小的，她们更...”
“小予。”会客厅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方、方阿姨？”陆予微微瞪大双眼，疑惑道：“您，您怎么在这？”
“院长，小予，你们快进来。”方阿姨招了下手，却没有走过来。
院长手里紧紧攥着陆予手臂，拖着他朝里走同时，一把将陆予拉进，嘴里气音道：“你们认识就更好了，她是专门为你而来的，指定要的你，去了后好好表现，照顾好自己，要是对你不好...”
院长快速扭头轻轻呸了口气，又快速转回来坚定道：“不好就回来，你这一小口饭院长还是养得起的。”说罢又快速上下偷瞄了眼陆予现在的身高。
'专门为我而来'、'指定要我'，真的吗？
陆予觉得自己不长却一路辛苦走来的人生好像，突然有了一点甜，他努力咽了下干涩的唾沫，好像是他的嘴里有点甜，是太紧张了吗？
陆予直愣愣站在院长身旁，看着院长和助理阿姨不断从抽屉中掏出一张张文件，方阿姨一张不落地不断签署一张又一张的文件，他的目光扫到窗边，几个小萝卜头悄悄冒了出来，明明有不短的距离，陆予却能从那一双双眼中读到了羡慕和希望。
阳光从窗子照了进来，照得陆予双眼有点热，还有点凉。
他不是没想过有这一天，但真正降临时依旧如梦如幻。
纸张哗啦啦抽取停住，院长指腹扣住桌面，郑重地声音提醒道：
“方女士，这是最后一步了，如果你考虑清楚了，请您最后在这里签上您的名字。”
陆予眼睛干涩却不敢眨眼，他在微暖的阳光中硬是将视线移向签名位置，没敢看方阿姨此时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好像走在悬崖边上。
下一秒，陆予看到方阿姨的笔尖和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流畅签写下她的名字。
方云翊。
陆予只觉自己的视线朦胧了起来，与此同时院长和助理阿姨眼眶微微泛红，如释重负笑道：“方女士，恭喜您有了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
“哇！”
“太好了！”
“陆予哥哥有家了！！！”
窗边的小萝卜头激动得冒了出来，大萝卜头也不知从哪赶了过来，大大小小齐齐笑看着陆予，她们的眼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点点点重燃得希望。
大孩子也能有家，我们也可能会有的，毕竟希望就在眼前出现了。
“以自己的生活为重，有空再回...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反正大家都会祝福你的。”
院长和院内的大小孩子们全都挤在院门口，有的送自己折的小手工，有的送自己画的涂鸦。
各种沉甸甸心意的轻东西塞满了陆予的手，口袋，怀抱，甚至是他那又小又旧得可怜小书包——他全部的身家。
“再见，大家。”陆予坐在车后座内朝大家挥手。
“还会再见的，小予。”方云翊边插进车钥匙边说。
陆予心中微颤，是我想的意思吗？会不会是我理解错了。
“方阿姨，呃，我...”陆予慌乱张嘴，他要问什么？他能问什么？他不敢问。
陆予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起来，额头微微冒汗。
方云翊丝毫未察觉，同样扭头冲院长和院里其他人招手示意后对他道：“好了，小予，把安全带系好，我准备开车了。”
路上方云翊不时从后视镜观察陆予的神色，见他脸色苍白，担心孩子伤心离开院里不适应，遂安慰说：“小予啊，岁岁还记得吗？”
陆予点了点头，想到方阿姨开着车看不到，又急急出声答道：“记得的。”
“岁岁这个小家伙长得快，好动好得很，你周末不忙的时候可以帮忙带带他吗？”
“没问题的，方阿姨！我什么都能做好的！”
陆予连连保证，他现在是不是应该要叫妈妈，可他还没有准备好。
该死，方阿姨这么好，我怎么能连妈妈都叫不出来。
“那太好了，岁岁淘气得很，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最好是带他回福利院。”方云翊眼睛看着前方，很快手下打了方向盘转了个弯。
陆予闻言一怔，只听前方方阿姨继续道：“正好你也可以回去看看院长还有那群小家伙，我看她们等我们走了，一准都哭的稀里哗啦的。”
“我...我还可以回去？”陆予心中一暖。
“当然可以，你现在只是多了一个家，福利院那边依然还是你的家。周末我不忙就和你两一起过去。”
“好了，小予，我们到了。”方云翊将车子熄火，停在自己院内。
方云翊没有帮陆予拿书包，率先笑着走到门口说：“现在正是岁岁的午睡时间，他应该还没醒。快过来，东西待会再拿。”
陆予闻言快速将书包背在身后，赶忙钻出车门跟了上去。
“妈妈？”困倦又气呼呼的声音伴随开门声出现：
“你背着岁岁去哪里了呀！”
陆予低头，门边站着一个小肉团子，边揉眼睛边冲方阿姨哈气。
方云翊好笑地蹲下解释说：“妈妈睡前和你说过了呀，你快看看这是谁呀？”
“谁呀？”小肉团子放下揉眼睛的手气鼓鼓脱口而出。
“想起妈妈说过的话了吗？这是是哥哥。”方云翊引导说：
“来，叫哥哥。”
陆予早已蹲下，但对刚5岁的小岁岁而言还是不得不仰头看去的大家伙。
四目相对，陆予呼吸断断续续，近乎停滞，毕竟眼前的小家伙决定了他到底能不能成为方阿姨家的一份子。
小岁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沉默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陆予心中的石头沉了又沉，重得他心口直发慌。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是不是衣服乱了，之前在院里头应该把灰拍干净的？还有...”
——“也对，家里多一个小孩，方阿姨的注意力多少会转移一部分。他肯定不喜欢。”
——“我是不是要被退货了。”
——“如果被退回去，我是不是再也找....”
......
——“也许，我该回去上夜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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