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沉甸甸地压下来,饱含着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温热的湿棉花。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云层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隅角”巨大的落地窗上,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模糊的水汽,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绿。
路眠坐在他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平板电脑的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他苍白专注的侧脸。指尖在压感笔上飞快地移动,屏幕上一个穿着巨大玩偶服、表情却异常落寞的小熊轮廓正逐渐清晰,背景是扭曲旋转、色彩饱和度极高的游乐场,形成一种撕裂般的视觉冲突。他画得很投入,眉头微微蹙起,浅褐色的眼瞳里难得地凝聚着焦点,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了眼前这块发光的屏幕上。
闷热和压抑感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即使店内的冷气也无法完全驱散。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黏住了几缕浅栗色的碎发。面前的冰拿铁杯壁外侧,水珠凝聚的速度比平时更快,汇成细流,在桌面上肆意流淌,洇开一片深色的版图。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小熊玩偶服上最后一道褶皱阴影的刻画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一道刺目的惨白闪电撕裂了沉闷的天幕!
“咔嚓——!!!”
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劈开的惊雷!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近在咫尺,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人的颅骨上!
“啊!”
路眠浑身猛地一颤!像被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停跳,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没顶!指尖的压感笔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又弹跳了一下,滚落到桌脚边。
眼前瞬间闪过刺目的车灯、扭曲的金属、刺耳的刮擦声、还有……那片在灰色路面上急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姐姐倒下的身影,急救室刺眼的白光,病危通知书上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签名……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如同失控的洪水,冲破意识的闸门,咆哮着将他淹没!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大得带倒了桌上的冰拿铁杯子!深褐色的液体混合着冰块和白色的奶沫,瞬间泼洒出来,在桌面上肆意流淌,迅速蔓延,浸湿了平板电脑的下半部分屏幕,也浸透了他放在桌沿的背包一角!
“呃……呃……” 喉咙里发出短促而破碎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他脸色惨白如纸,瞳孔因为极致的惊恐而放大到极限,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臂,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灭顶的恐惧和身体内部剧烈的痉挛!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T恤,冰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世界在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变形。巨大的雷声还在头顶滚动、炸裂,仿佛永无止境!雨点终于狂暴地砸落下来,密集地敲打着落地窗,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像无数冰冷的石子砸在心上。
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濒临崩溃的幼兽,蜷缩在角落的椅子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牙齿咯咯作响。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只剩下纯粹的、原始的恐惧和深不见底的绝望。周围的一切声音——雨声、雷声、咖啡机的嗡鸣、甚至店里其他客人被雷声惊动发出的低呼——都变成了模糊而恐怖的噪音背景,将他层层包裹,无处可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一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范云熙手里拿着一块干净的、吸水性极强的抹布。他显然看到了这边的动静——泼洒的咖啡、滚落的笔、以及角落里那个蜷缩着、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
他的脚步在桌边顿了一下,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桌面和那个状态明显不对的年轻人。没有询问,没有试图靠近,甚至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惊讶或探究。他的动作极其迅速而安静。
范云熙首先用抹布迅速吸掉平板电脑屏幕和背面的咖啡液,动作利落,避开了任何可能触碰到路眠身体的举动。然后,他小心地将被液体浸湿的背包提起来一点,用抹布吸掉表面流淌的咖啡。最后,他才开始处理桌面上大片的咖啡渍和散落的冰块。整个过程快速、高效、沉默,只发出轻微的吸水声。他甚至没有看路眠的脸,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普通的店内清洁事务。
做完这一切,范云熙直起身,目光才极其平静地、不带任何压力的落在路眠依旧剧烈颤抖的肩膀上。他的声音不高,在狂暴的雨声和雷声间隙里,却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平稳:
“雨很大,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别急,慢慢缓一下。”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安慰的成分,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拿着那块吸满了咖啡污渍的抹布,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平稳地消失在吧台方向,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混乱从未发生。
那句平静的陈述,像一颗投入惊涛骇浪中的小小定锚石。它没有试图平息风暴,只是锚定了一个“雨会停”的、遥远的现实。路眠混乱而惊恐的意识里,那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漩涡,似乎因为这句极其客观的话,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小的凝滞。
他依旧在剧烈地颤抖,身体内部的痉挛并未停止。但那双因为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似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开始试图重新聚焦。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桌面上——那里已经被清理干净,只留下一些深色的水痕和被擦过的印记。平板电脑屏幕上的小熊图案在残留的水渍下显得有些模糊。他的压感笔静静地躺在桌脚边的地板上。
然后,他的视线才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移向吧台的方向。那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在擦拭着咖啡机的蒸汽管。挺拔的背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沉稳而专注,仿佛刚才的惊雷、暴雨和角落里的混乱,都只是背景里无关紧要的噪音。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路眠。不是感激,不是放松,而是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羞耻感。刚才那狼狈失控、如同惊弓之鸟的样子,被一个陌生人尽收眼底,而对方却只是平静地处理了狼藉,留下一句客观的陈述,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轨迹中。这种“被看见”却又“被忽视”的复杂感受,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比那惊雷带来的恐惧更加灼痛。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双臂死死地抱住自己。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不再是纯粹的惊恐,更多了一种无处遁形的、冰冷的难堪。
窗外的暴雨依旧倾盆如注,雷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密集的、连绵不绝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像永不停歇的鼓点。店内恢复了之前的节奏,轻柔的爵士乐重新流淌起来,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分钟从未发生。
路眠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身体内部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种深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羞耻感。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桌面上平板电脑残留的水痕。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急促的震动声从他湿了一角的背包里闷闷地传了出来!
“嗡嗡嗡——嗡嗡嗡——”
是手机的震动。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拉开背包拉链,手指有些颤抖地伸进去摸索。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带着咖啡湿气的手机外壳。他把它掏了出来。
屏幕上跳动着林小满的名字,还有一张他发来的、搞怪的自拍头像,正夸张地做着鬼脸。
震动持续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着。
路眠盯着屏幕上那个跳动的名字和搞怪的头像,浅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抗拒,有疲惫,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求救信号?
他犹豫了很久。震动停止了一次,几秒钟后,又再次更加执着地响了起来!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滑动屏幕,接通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身体下意识地又往角落的阴影里缩了缩,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所有的声音和窥探。
“喂……”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尾音。
“绵绵?!!”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小满咋咋呼呼、带着明显担忧的喊声,穿透了手机的听筒,“我靠!你终于接电话了!你没事吧?刚才那雷声吓死我了!你在哪儿呢?听着声音怎么这么不对劲?你在哭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密集的炮弹砸了过来。路眠的心脏猛地一缩,刚刚平复些许的羞耻感和混乱再次翻涌上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话筒,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地回答:“……没哭。在……在咖啡店。” 他不想让林小满的大嗓门惊动店里任何人,尤其……是那个吧台后的身影。
“咖啡店?哪个咖啡店?你声音怎么这样?是不是又……” 林小满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狐疑。
“我没事!” 路眠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强撑的、近乎尖锐的抗拒,随即又立刻压了下去,急促地说,“真的没事……就是……雷声有点大,吓到了……我晚点……晚点再跟你说。” 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结束这通让他更加难堪的电话。
“吓到了?绵绵你……” 林小满显然不信,还想追问。
“先挂了!信号不好!” 路眠几乎是抢着说完,手指慌乱地按下了挂断键。电话挂断的瞬间,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窗外依旧狂暴的雨声。
他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巨大的疲惫感和刚才强行压下的混乱情绪如同退潮后留下的冰冷淤泥,再次沉重地覆盖上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胃里也隐隐作呕。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再次无声地出现在桌旁。
路眠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小鹿。是范云熙。
范云熙手里拿着一把崭新的、折叠整齐的透明长柄雨伞。伞柄是干净的米白色塑料。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路眠苍白失魂的脸上,没有探究,没有询问,仿佛只是递送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雨一时停不了。” 他将那把伞轻轻放在桌沿干燥的一角,动作平稳自然,“这个拿着,备用。”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平稳,听不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说完,他微微颔首,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或停留,转身便离开了。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的服务。
路眠呆呆地看着桌沿那把崭新的透明雨伞。干净的塑料伞柄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点微光。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件突兀的、不属于这个混乱角落的物品。范云熙平静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雨一时停不了”。那么客观,那么……理所当然。
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刚才林小满急切的声音,自己失控的狼狈,还有此刻这把突然出现的伞……所有的画面和情绪在脑海里混乱地冲撞、翻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仓促。他一把抓起桌上残留着水渍的平板电脑,塞进湿了一角的背包里,甚至顾不上捡起还躺在地上的压感笔。然后,他几乎是抢也似的抓起了桌沿那把崭新的透明雨伞,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他没有再看吧台方向一眼,低着头,像逃离什么可怕的现场,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那急促的脚步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叮铃——叮铃——”
铜铃因为他过于粗暴的推门动作,发出了急促而凌乱的声响。
路眠一头撞进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几乎是本能地、慌乱地撑开了手中那把崭新的透明雨伞。
“嘭!”
伞面瞬间张开,在头顶撑开一片干燥透明的穹顶。密集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噼啪声,将外界狂暴的雨幕隔绝开来。
他站在“隅角”门口狭窄的屋檐下,撑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干净的伞。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透明的伞面,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模糊。隔着雨帘和伞布,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隅角”那扇透出温暖光线的玻璃门。
门内,那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身影似乎正背对着门口,在吧台后忙碌着什么,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模糊而遥远。
路眠猛地转过身,抱着湿漉漉的背包,紧紧攥着那把崭新的伞柄,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雨幕深处。透明的伞面在昏黄的路灯和霓虹光影下,像一个小小的、移动的、易碎的庇护所,在倾盆的暴雨中,朝着那个充满了无言压力和沉闷的“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前行。
雨水顺着伞骨边缘流淌下来,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路眠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握着伞柄的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还残留着刚才因恐惧而自己掐出的、深红的月牙印痕。
那把崭新的、透明的伞,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温度的谜题,突兀地闯入了这个冰冷的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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