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明亮,穿透薄薄的窗帘,斜斜地切进路眠昏暗的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光柱里,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狂舞。路眠蜷缩在床上,身上胡乱搭着薄毯的一角。他其实早就醒了,或者说,一夜未眠。身体内部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他无法真正沉入睡眠,意识在混沌的清醒与破碎的噩梦边缘反复挣扎。
客厅里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母亲翻找东西时塑料袋发出的窸窣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的气氛,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路眠将毯子拉高,盖过头顶,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声响和光线,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人造的黑暗里。
没过多久,脚步声停在了他的房门外。
“叩叩叩。” 敲门声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什么的试探。
路眠的身体在毯子下几不可察地绷紧。他没有回应,只是更深地蜷缩起来,屏住呼吸。
门外静默了几秒。然后,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放轻、却依旧无法掩饰的紧绷感:“眠眠?醒了吗?”
路眠依旧沉默。毯子下的黑暗里,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门外又静默了片刻。母亲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地穿透门板,砸在路眠紧绷的神经上。“今天……法院那边开庭。” 母亲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都透着一股沉重的、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和你姐……现在要过去了。周律师说,最好……最好家里人都能到场,显得重视些……你……你要不要一起去?”
“开庭”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毯子下的黑暗,狠狠扎进路眠的心脏!他浑身猛地一颤!巨大的惊恐和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身体被狠狠甩出去的失重感!视野里天旋地转!模糊的金星!然后……是那片在灰色路面上急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姐姐倒在那里,头盔滚落一边,露出的半边侧脸苍白得吓人……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医院急诊室惨白到令人眩晕的无影灯……医生凝重的声音递过来的、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病危通知书……自己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住笔的手……歪歪扭扭签下的名字……
所有的声音、画面、气味、触感——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血腥气、消毒水的浓烈刺激、纸张冰冷的触感、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如同失控的、裹挟着碎片的泥石流,轰然冲垮了意识的堤坝!瞬间将他淹没!他仿佛又被拖回了那个地狱般的瞬间!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让他猛地蜷缩成一团,毯子下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浓重的血腥味!
“不!”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鼻音和无法抑制颤抖的尖叫,冲破喉咙的封锁,从毯子底下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发出濒死哀鸣的小兽!
门外的母亲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反应惊住了。门外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好几秒,母亲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吓到的慌乱和强压下去的急切:“眠眠?你……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妈不是逼你,就是问问……你不想去就不去!在家好好休息!千万别胡思乱想!”
那慌乱的声音,非但没有安抚路眠,反而像滚烫的油浇在烈火上!巨大的羞耻感和负罪感再次汹涌而至!他知道母亲不是故意逼他,他知道这场官司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可他就是无法面对!无法面对那个法庭!无法面对那个肇事司机!无法面对那些冰冷的法律条文!更无法面对……姐姐脖子上那道狰狞的、无声控诉着他的断痕!他只要一想到那些场景,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就足以将他彻底撕裂!
“不去!”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从毯子底下闷闷地传出来,“我不去!你们走!走啊!”
门外彻底安静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路眠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毯子下的黑暗里如同破旧的风箱般鼓噪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能想象出门外母亲僵立的身影,脸上混杂着惊愕、担忧、失望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回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好,好。妈知道了。你在家……好好的。别多想。” 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地离开了,伴随着大门被轻轻关上的“咔哒”轻响。
家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提醒着世界还在运转。
路眠猛地掀开蒙在头上的毯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T恤,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破的地方渗出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浅褐色的眼瞳里布满了惊恐未散的血丝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如同退潮后留下的冰冷淤泥,瞬间漫涌上来,将他彻底吞没。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蒙着灰尘的吸顶灯。
身体内部,那股冰冷的、沉重的绝望感,像不断上涨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淹没了他。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冻僵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枕下,摸索着那个小小的、光滑的药瓶轮廓。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冰冷的清醒。
他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黑暗中,他摸索着拧开瓶盖。瓶口朝下,轻轻一磕。
几颗小小的、圆润的颗粒滚落出来,落在他冰冷的掌心里。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几颗。
三。
只剩下三颗了。
这个冰冷的认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心脏上。吃完这三颗……怎么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捻起一颗药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没有水,他只是将它放进了嘴里。坚硬的药片压在舌根,带着一种特有的、微苦的化学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药片滑过干涩的食道,留下一道清晰的、异物刮擦般的轨迹,最终沉入胃袋的黑暗之中。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久久不散。他维持着吞咽的姿势,后背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感受着那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在身体内部消失,仿佛看着一颗微弱的星辰,独自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海底。
掌心里,还剩下两粒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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