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像凝固的墨汁，包裹着蜷缩在地板上的身影。冰冷的触感从身下坚硬的地板渗透上来，与体内那股沉重如铅的疲惫和绝望交织，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在拖拽着巨大的磨盘。门外的世界——母亲压抑的啜泣，姐姐强作镇定的安抚，弟弟房间里隐约传来的游戏音效——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冰冷的墙。
路眠维持着那个将脸深埋进膝盖的姿势，双臂死死地箍着自己，指甲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抠挖着手臂内侧早已伤痕累累的皮肤。新添的月牙印痕叠在旧伤上，渗出细微的血珠，带来一阵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只有这痛感，像黑暗里唯一闪烁的、微弱的信号灯，提醒着他这具躯壳还存在着，还没有彻底沉入那片冰冷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窗外依旧连绵不绝的雨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催眠的沙沙声，仿佛永无止境。
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头。房间里并非绝对的黑暗。窗帘没有拉严实，一丝微弱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灰白色的光带。借着这点微光，他看清了墙角。
那把崭新的、透明的长柄雨伞，被他刚才慌乱地塞在那里。伞面收拢着，伞尖抵着墙壁，伞骨上残留的雨水正沿着光滑的塑料表面，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滴落下来，在墙角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每一滴水的坠落，都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嗒”声。
路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把伞上。干净的塑料伞柄，透明的伞面，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它像一个突兀的、不属于这个混乱肮脏角落的异物，一个来自那个温暖、有序、带着爵士乐和咖啡香气的“隅角”的冰冷证明。范云熙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那句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雨一时停不了”，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脏，狠狠收紧！
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那把伞，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被那冰冷的平静灼伤。视线仓皇地扫过房间——堆着画稿的桌子，散落在地板上的速写本，屏幕上还残留着咖啡水渍的平板电脑……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只布满自残伤痕、沾着雨水和污泥的手上。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伴随着灼烧般的痉挛。饥饿感迟钝而顽固地爬上来，带着一种生理性的、无法忽视的抗议。他这才想起，自己从中午到现在，只喝了大半杯冰拿铁，而那点东西早已在惊雷和暴雨的冲击下消耗殆尽。身体在发出信号，它需要燃料。
他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扶着冰冷的门板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蜷而发出酸涩的呻吟。他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脚步虚浮地走向书桌。桌角放着一袋开了封的切片吐司，是昨天剩下的。他抽出一片，面包已经有些发干发硬。他没有去找水，只是机械地将那片干硬的面包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粗糙的面包屑刮擦着干涩的口腔和喉咙，带来一种磨砂般的痛感。他艰难地吞咽着，每一次下咽都像是吞下冰冷的沙砾。没有味道，只有一种填充物塞进食道的、令人作呕的异物感。他强迫自己咽下小半片，胃里的翻搅感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因为食物的刺激而更加剧烈地抗议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他冲到角落的垃圾桶旁，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袋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被挤压出来，灼烧着喉咙。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再次浸湿了额发。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微微颤抖。
最终，他放弃了。将那剩下的大半片干硬的面包，连同整袋吐司，一起粗暴地塞进了桌下的垃圾桶里。仿佛丢弃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沉重的负担。
身体内部的冰冷和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留下的、更加粘稠冰冷的淤泥，再次沉重地覆盖上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
他踉跄着回到房间中央，没有开灯，也没有回到床上。只是再次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墙。他曲起一条腿，将手臂搁在膝盖上，额头抵着小臂。这个姿势让他稍微好受一点，仿佛身体找到了一个支点。
黑暗中，感官再次变得异常敏锐。窗外连绵的雨声，墙角雨伞滴水的“嗒…嗒…”声，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单调的噪音背景。
他颤抖着，将手伸进裤袋。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光滑的塑料药瓶轮廓。他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维系着脆弱平衡的最后一点微光。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黑暗中，他摸索着拧开瓶盖。瓶口朝下，轻轻一磕。
几颗小小的、圆润的颗粒滚落出来，落在他冰冷而汗湿的掌心里。
他低下头，凑近手掌，借着门缝底下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努力分辨着。
一，二，三。
三颗。冰冷，坚硬，像三颗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的星辰。那混合着化学剂的微苦气息，成了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真实的气味。
只剩下三颗了。
这个冰冷的认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异常艰难。药房冰冷的拒绝，店员审视的目光，那堵无法逾越的“规定”高墙……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清晰地回放。吃完这三颗……怎么办？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将那三颗药片死死地握在掌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
就在这时，墙角那把雨伞又滴下了一滴水。
“嗒。”
那细微而清晰的声响，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混乱的意识深潭。范云熙那张平静的脸，那句没有任何温度却异常清晰的“雨一时停不了”，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雨会停的。”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嘶哑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轻得如同叹息，更像是气流摩擦声带产生的无意义声响。连路眠自己都几乎无法确定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
他是在重复范云熙的话？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
他不知道。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摊开了紧握的手掌。掌心被三颗药片硌出了清晰而深陷的红痕，几乎要破皮。那三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依旧静静地躺在汗湿的掌纹里，在门缝透进的微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微弱的光。
他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摊开的掌心里。鼻尖触碰到冰冷的药片，那混合着化学剂的微苦气息瞬间充斥了鼻腔。药片的坚硬棱角硌着他脸颊的皮肤，带来清晰的痛感。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都抽干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孤独。他像一片被遗弃在宇宙深处的残骸，感受着身体内部缓慢而坚定蔓延的寒意。那三粒白色的光点，是他沉入无尽黑暗前，最后几颗微弱的、即将熄灭的星辰。
窗外的雨声依旧连绵。墙角那把透明的伞，兀自滴着水。
“嗒。”
“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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