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的梅雨季,空气黏稠得像能拧出水来。低沉的铅灰色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连绵的细雨时断时续,将街道、楼房、行道树的叶片都浸润成一种湿漉漉的、饱和度降低的灰绿色调。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如同永无止境的催眠曲。
路眠蜷缩在电脑椅里,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薄绒毯。面前的数位板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屏幕上,一只抱着破碎月饼、眼神呆滞的Q版小兔子草稿刚刚完成,线条简洁,却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微妙的丧气。他盯着屏幕,眼神空洞,指尖悬停在压感笔上方,久久没有落下。身体内部的疲惫像沉重的淤泥,淤积在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感。窗外阴郁的光线和连绵的雨声,更是将这种沉闷无限放大,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收越紧。
“咕噜……”
胃袋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灼烧感的痉挛。饥饿感迟钝地爬上意识。他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只胡乱塞了几口冷掉的吐司。身体在发出信号,催促他补充能量,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毯子滑落到地上。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酸麻的四肢,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推开房门,客厅里一片寂静。父亲早已出门上班,母亲大概去了附近超市做临促,姐姐的房间门关着,里面隐约传出轻柔的康复指导音乐声。弟弟的房间也静悄悄的,大概还在睡。家里弥漫着雨天特有的、带着灰尘和潮气的沉闷味道。
他没什么胃口,也不想碰厨房里那些冰冷的剩饭。一种模糊的、想要逃离这方窒息空间的冲动,驱使着他走向玄关。他随手抓起挂在门后那把磨得有些掉色的折叠伞,换上一双旧帆布鞋,推开了家门。
湿冷的空气混杂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被雨水浸泡后的微腥气味,扑面而来。他撑开伞,走进细密的雨幕里。雨丝冰凉,打在裸露的手腕上,带来一丝短暂的、带着刺激性的清醒感。他漫无目的地沿着熟悉的街道往前走,伞沿遮住了大半视线,只能看到脚下湿漉漉的地砖和匆匆掠过的人腿。
转过一个街角,空气里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格外清冽的香气——是咖啡豆被烘焙后特有的焦香,混合着牛奶的甜润。
路眠的脚步顿了顿。他抬起头。伞沿抬起,视野稍微开阔。
前方不远处,一栋临街的、由旧厂房改造的灰砖建筑底层,嵌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内灯火通明,暖黄色的灯光在阴郁的雨天里显得格外温暖诱人。窗上挂着一个简约的木质招牌,上面用优雅的手写体刻着两个字——“隅角”。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玻璃,能看到里面摆放着几组设计感极强的原木桌椅,暖色调的灯光打在深色的墙壁和几幅抽象画上,营造出一种安静而富有格调的氛围。店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低声交谈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
那混合着咖啡焦香和牛奶甜润的气息,像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轻轻地牵引着他。他需要一点热的、温和的东西,一点能驱散体内寒气和麻木的东西。
他推开了“隅角”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玻璃门。
“叮铃——”
门框上方悬挂的铜铃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
一股温暖干燥、混合着浓郁咖啡焦香、新鲜烘焙面包的甜香、蒸煮牛奶的醇厚奶香和淡淡木质调香薰气息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与外面湿冷的世界彻底隔绝。店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驱散了皮肤上的寒意。轻柔的爵士乐如同背景里流淌的溪水,舒缓地熨帖着紧绷的神经。
路眠收起湿漉漉的伞,将它放进门口专门的伞桶里。他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暖黄色的灯光很柔和,却依然让他有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不适感。他下意识地微微弓起背,低着头,快步走向最里面靠墙的一个角落位置。那里光线稍暗,背对着大部分客人,像一个小小的、安全的洞穴。
他拉开那把造型简约的原木椅子坐下,椅垫柔软舒适。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凉的桌面。他将双手揣进卫衣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光滑的药瓶轮廓。瓶子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四颗白色药片了。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路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受惊的含羞草瞬间收拢叶片。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的焦点却并未完全落在来人脸上,只是匆匆掠过对方深灰色的衬衫前襟和拿着点单本的手,便立刻垂落回桌面,盯着桌面上清晰的木质纹理。
“……热拿铁。” 他声音低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紧绷。他需要热的东西,需要牛奶的温和包裹咖啡的苦涩。
“好的,一杯热拿铁。” 温和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探究,“请稍等。”
脚步声平稳地离开了。
路眠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了一些,但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视线牢牢锁在桌面的纹路上。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口袋里的药瓶轮廓清晰地硌着大腿,提醒着那仅存的四颗药片。他需要一点温暖,一点能暂时安抚这具冰冷躯壳的东西。
很快,脚步声再次靠近。一个白色的骨瓷杯碟被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动作平稳,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您的热拿铁,请慢用。” 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路眠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抬头。他能感觉到对方放下杯子后并未立刻离开,似乎目光在自己低垂的头顶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目光平静,没有探究,却让路眠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手指在口袋里蜷缩起来。
好在,那目光很快移开,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了吧台的方向。
直到确认对方离开,路眠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恰到好处的暖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驱散了一丝寒意。他端起杯子,凑近唇边。
浓郁的咖啡香气混合着蒸煮牛奶特有的、带着微甜的奶香,温柔地包裹了他的嗅觉。他小口啜饮了一下。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着牛奶的醇厚丝滑和咖啡微苦的底韵,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感。那暖流顺着食道滑落,在空荡冰冷的胃袋里弥散开一片舒适的温热,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紧绷的神经在这份温和的暖意和香气的包裹下,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拿铁,目光始终低垂,只落在杯口氤氲的热气上,或者桌面上清晰的木纹。店内的环境、其他客人、吧台后的身影,都像模糊的背景板,被他刻意地排除在感知之外。他只是专注地感受着口腔里那份温和的苦与甜,感受着那份从手心蔓延到胃部的暖意,试图用这点微小的温暖,对抗体内那无边的寒冷和沉重的疲惫。
一杯热拿铁很快就见了底。杯底只剩下一点棕白色的奶沫残迹。路眠放下空杯,杯底与瓷碟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体温焐得有些温热的纸币——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几张一块的,皱巴巴地叠在一起——放在桌面上,压在空杯的碟子下面。
然后,他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伞,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他的动作有些匆忙,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虽然温暖、但依然让他感到局促不安的空间。在转身推门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瞥向吧台的方向。
吧台后面,那个穿着深灰色亚麻衬衫的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擦拭着咖啡机的某个部件。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背影轮廓,肩膀宽阔,线条流畅而沉稳。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后影,在路眠匆匆一瞥的视线里,并未留下任何清晰具体的印象,只留下一种模糊的、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像水面上荡开又迅速消失的涟漪,快得抓不住任何实质。
路眠没有停留,也没有深究这转瞬即逝的模糊感。他推开门。
“叮铃——”
铜铃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撑开伞,毫不犹豫地重新投入外面那片湿冷灰暗的雨幕之中。雨丝立刻打湿了伞面,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帘里,仿佛从未在“隅角”温暖的光线下短暂停留过。
吧台后面,范云熙似乎被那声门铃惊动,随意地侧过头,目光投向门口。只看到玻璃门外,一把磨得有些掉色的折叠伞在雨中撑开、移动,然后迅速消失在街角的雨雾里。伞下的人影低矮模糊,看不真切。
他收回目光,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器具,神情平静无波。那个坐在角落、点了热拿铁、始终低着头、留下零钱就匆匆离开的年轻人,只是今天无数个短暂停留的过客之一。那张在喧嚣街头递出的、被林小满收下的名片,早已被遗忘在记忆的角落,与此刻这个模糊的伞影,并无任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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