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城市边缘的灰尘和尾气味,吹过空旷的街道,扑打在路眠脸上,带着粗粝的凉意。他攥着那半瓶冰冷的矿泉水和那张毫无用处的身份证,脚步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拖沓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药房那堵无形的、名为“规定”的冰冷高墙,仿佛还矗立在身后,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将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碾碎。
绝望如同浓稠的沥青,从头顶浇灌下来,缓慢而坚定地封堵住每一个感官的缝隙。喉咙里残留的冰水寒意早已被更深的干涩取代,火烧火燎。口袋里那仅剩的六颗药片,像六块沉重的铅,坠着他的身体不断下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熟悉的、由无数相同窗户组成的居民楼下的。单元门的感应灯坏了,黑洞洞的入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他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打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饭菜余味和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家”的沉闷。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父亲已经回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坐在旧沙发上,手里拿着份报纸,眉头微锁,似乎在研究上面的招工信息。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视线扫过路眠苍白失魂的脸和手里攥着的半瓶水,眉头皱得更深了,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目光重新落回报纸上,仿佛那上面承载着更迫切的现实。
厨房里传来水流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母亲系着围裙的背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她似乎想回头说什么,视线掠过路眠空洞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低低地说了句:“锅里还有饭,自己去热。” 声音疲惫,带着一种刻意回避的疏离。
姐姐路雨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轻柔的音乐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她在做睡前舒缓的拉伸。弟弟路辰的房间门紧闭着,隐约传来游戏音效和少年人兴奋的喊叫。
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那瓶只剩一半的、在便利店灯光下显得格外廉价的水,和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死寂。他的存在,如同客厅角落里那盆许久无人打理、叶片蒙尘的绿植,沉默地占据着一方空间,却引不起任何多余的关注。
路眠像一抹无声的幽灵,穿过这弥漫着各自心事的客厅,径直走向自己那个狭窄的房间。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和光线。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只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光滑的漆面滑落,最终蜷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客厅里父亲翻动报纸的沙沙声,厨房里母亲洗碗的水流声,隔壁姐姐房间隐约的音乐声,弟弟房间里游戏的喧闹……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这些声音属于一个他无法融入、也无法逃离的“日常”世界。
他颤抖着,将手伸进裤袋。指尖先是触碰到那半瓶水冰冷的塑料瓶壁,然后才摸到那个小小的、光滑的塑料药瓶。他把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冰凉的瓶身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摸索着拧开瓶盖,动作因为手指的颤抖而显得笨拙。瓶口朝下,轻轻一磕。
几颗小小的、圆润的颗粒滚落出来,落在他微凉而汗湿的掌心里。黑暗中,他低下头,凑近手掌,借着门缝底下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努力分辨着。
一,二,三……四……五……六。
六颗。冰冷,坚硬,像六颗被遗忘在黑暗宇宙中的、微缩的星辰。那混合着化学剂的微苦气息,此刻成了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真实的气味。
只剩下六颗了。
这个冰冷的认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心脏上,每一次跳动都变得异常艰难。药房冰冷的拒绝,店员审视的目光,那堵无法逾越的“规定”高墙……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清晰地回放。吃完这六颗……怎么办?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他的呼吸。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六颗药片死死地握在掌心,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这痛感让他混乱而绝望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在这时,放在地板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幽蓝的光线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亮起,像一道刺眼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浓重的绝望!
路眠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起了眼睛,心脏也跟着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握的拳头,六颗药片滚落在腿边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伸手,摸索着拿起手机。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半张脸和微微颤抖的下巴。是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提示。
「插画约稿-小豆丁]:绵绵羊大大!在吗在吗?上次那套Q版表情包甲方爸爸超级满意!尾款已经打到你账上啦!另外,他们还想再约一组节日主题的,风格还是那种带点小丧萌的感觉,你看有时间接吗?价格好商量![星星眼][星星眼]
消息后面,还附着一张小小的、风格独特的Q版表情包预览图——一个顶着浅栗色乱毛、眼神有点呆滞的小人,抱着一颗破碎的心,表情丧丧的,却莫名有种戳中人心的萌感。正是路眠自己的画风。
幽蓝的手机屏幕光线下,路眠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那条消息和那张小小的预览图,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漾开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屏幕的光映着他空洞的眼,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挣扎着试图聚焦。
几秒钟,或者更久。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点开那个熟悉的银行APP图标。登录,查询余额。
屏幕上跳出一串数字。扣除掉生活费和之前买画材的开销,余额比他预想的要多一些。那串数字在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冷静而客观。那是他握着画笔,在无数个失眠或麻木的深夜里,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安全感。与家里那场悬而未决的官司无关,与父母焦头烂额的奔波无关,与姐姐的康复费用无关,甚至……与他口袋里那几颗维系着脆弱平衡的药片也无关。这是只属于“路眠”自己的东西。
他退出银行APP,指尖停留在微信聊天框上。那个顶着“插画约稿-小豆丁”名字的头像还在欢快地跳动着,似乎能想象到屏幕那头编辑期待的表情。
路眠的目光再次落回地上那六颗散落的白色药片上。它们在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点。
他沉默着。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巨大的绝望和疲惫依旧沉重地压在肩头,冰冷而粘稠。但在这片深沉的绝望之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挣扎着冒出了一点气泡。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敲下几个字:
[绵绵羊]:好。需求发我。
发送。
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地上那六颗白色的药片,在门缝透进的微光下,依旧反射着冰冷而微弱的光点,像沉入黑暗海底的、最后的六粒星。
路眠靠着冰冷的门板,在黑暗中睁着眼。他没有去捡那些药片。身体深处那巨大的疲惫和绝望感,并未因一条消息而消散分毫。它们依旧沉重如铅,包裹着他,拖拽着他向下沉沦。
但在这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锚点?一个需要他去完成的、具体而微的“任务”。一张画布,几根线条,一个需要被画出来的、带着点小丧萌的节日小人。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扶着冰冷的门板,挣扎着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酸麻刺痛。他摸索着走到书桌前,手指在黑暗中准确地找到了台灯的开关。
“啪嗒。”
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房间一角的黑暗,洒在铺着厚厚画纸的桌面上,照亮了散落的铅笔、橡皮和数位板冰冷的轮廓。光晕的边缘,勉强映出了地上那六颗小小的、白色的光点。
路眠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冰凉的塑料椅面刺激着他的皮肤。他没有去看地上的药片,也没有去看手机。他只是伸出手,拿起了一支削尖的铅笔。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木杆和冰凉的金属笔夹。熟悉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传递上来。
他低下头,将笔尖悬停在空白的画纸上方。暖黄的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密的阴影。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过了很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经停滞。
那悬停在空中的笔尖,终于极其轻微地、颤抖着,落了下去。在洁白的纸面上,划下了第一道浅淡的、犹豫的痕迹。
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极其细微,却在这片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地响起。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无边的黑暗中,极其艰难地,试图点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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