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陶吟似乎没有再“出来”过。
陶笑也像是找到了脑子一样,默契地没有提过任何事。
福利院的孩子适龄儿童会根据需要提供上学的名额,陶笑的年纪按理来说该上初中了。
一开始,院长阿姨有点儿犹豫要不要让他上学,她试着教给小孩儿一些知识,意外地发现对方其实很聪明。
可是在问及对方是不是之前上过学时,对方非常确认地摇着头。
小学的知识已经熟练地掌握,院长阿姨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正常上学,立刻花了一番功夫给陶笑办理了入学手续。
村子里没有初中,需要去镇上的中学,一周回家一次。
入学前一天晚上,院长阿姨叮嘱陶笑,要好好学习,不要跟同学闹矛盾,住宿有不习惯的地方要及时说等等事项,一直嘱咐到深夜,陶笑小鸡啄米似的记下,又跟小美大壮他们告了别——他们年龄不够,还留在村子这边上小学。
所有事情都办妥之后,院长阿姨悄悄关好门,陶笑乖乖地躺在被子里,关上了灯。
天早就黑了,陶笑却兴奋得睡不着,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
“哥哥,你说学校是什么样子呀?”陶笑仰着头,冲着空气,跟自言自语一样。
“哥哥,学校里的老师也像阿姨一样温柔吗?”
“哥哥,我们明天穿什么衣服啊?”
“要住宿哦!要住宿哦!我们要有室友了!”
陶吟不耐烦,甚至想堵住耳朵。
“闭嘴,再吵把你揍晕。”
陶笑立刻噤声,但架不住小孩儿没定力,隔了一会儿又小声唤他。
“哥哥……”
“嗯?”
陶笑把手放在心口处,笑了笑:“我们一起,一定可以交到很多新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记事以来,陶吟对“一起”这个词没有概念,唯一一个记忆是曾经那个人对自己说“谁不听话我就让你们一起死”。
对他而言,“一起”显然并不是什么好词。
可是自从陶笑不管不顾地闯入他的生活中开始,他不得不被迫承受着所谓的“一起”。
烦吗?烦。
他太聒噪了,净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还自我高|潮得不得了。
陶笑等了很久,对方没有再回复,不过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有问无答的对话,闹腾了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床上的人再次睁开眼,叹了口气,认命地将踢到床下的被子捡起来,盖回身上。
他真的太烦他了。
陶吟想着,然后裹严实了被子,确保某个没心没肺的人不会感冒。
初中的插班生经常有,但是像陶笑这种不到一天就能跟大家玩成一片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只是因为陶笑太外向了,光是自我介绍都能说十分钟的小孩儿老师也是第一次见。
陶笑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在女生堆里也非常受欢迎,室友是三个非常有意思的男生,陶笑第一天见面就跟他们一起去食堂聚了顿餐,四个人把院长阿姨做的辣椒酱一扫而空。
不到半个月,陶笑像是变成了已经和大家生活、学习了很久的同学,还在每两个月一换的班委选举中毛遂自荐,且高票胜选了宣传委员的职位,仿佛天生就有凝聚人心的超绝本领。
甚至收到了很多小女生写给他的情书。
陶笑每天都会找时间絮叨这些事情,像是不知道同在一个身体里的陶吟也可以看到一样,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一开始陶笑在宿舍里自言自语,有一次吓得一个室友半夜起床去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后来陶吟教给了他怎么“回家”来找他。
晚上熄灯后的几分钟,在没人控制的躯壳内,陶吟躺在福利院后面的草地上,等待着陶笑那嘈杂中带着一些催眠的声音。
通常说不了几分钟,陶笑总是入睡很快,像个没心没肺的猴子。
也许是因为这样,陶吟意外地容忍了他,破例做了一位合格的倾听者,听着那些每天几乎不重样的朋友,听着那些需要“一起”才能完成的活动,听着那些自己永远也学不会的正常交流。
和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生活。
期末考试前几天,陶笑生病了,回家的那天高烧不退,却坚持着要回学校上课,生怕错过入学后的第一次考试。
陶吟强制性地让他“回去”休息,一边答着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题一边突然发散思维想着这算不算作弊。
大概是跟某个白痴待久了。
他这样想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多出了几个人。
“想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他听见其中有一个人这样说,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嘴角上翘得厉害。
陶吟摇了摇头,对方热情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计划着考试结束后的运动会和假期旅游。
陶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脖子上的那只手。
如果不能保证不会受到伤害的话,只要在他出手之前压制住就好了,自己有三十六种将对方踩在地下的方式。
女生们闻讯赶来,陶吟的位置瞬间变成了犹如集合点一般的存在,成员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可以一起去的活动。
“笑笑,我记得你家那边是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山,我们要不要去春游啊?”
“现在还是冬天呢!”
“那就去看雪嘛……”小女生可爱的语气里带着撒娇的意味,带着亲昵感想要去拉陶笑的胳膊,却突然被一个大力挥开。
女生差点被推到在地,惊愕地看了过去,却发现有些不太对劲的陶笑。
陶吟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站在面前的人将他包裹住,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如同之前的梦中出现的那般。
他被陶笑拉过去之后呢?
陶笑对他解释,那是在玩游戏。
那只是游戏,大家都很好。
可为什么他还是感受不到?眼前的这些曾经出现在陶笑口中的人如同蒙上了一层面具,他甚至有一种他本就和陶笑不在同一个世界的感受。
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陶吟觉得自己有些站不稳,也许是发烧的原因,可自己之前再高烧也根本没有这样过。
他踉跄着离开座位,也许中间他真的把搂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甩下去了,但是他无暇顾及。
他只是觉得如果逃离不开,也许那张网会被他亲手撕碎。
在晕过去的瞬间,他似乎看见陶笑面容焦急地朝他跑来,他第一次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抽离。
他无法再欺骗自己——陶笑不是他的累赘,而是他的救命稻草。
也许该消失的人是他。
他这么想着,倒了下去。
“陶笑”晕倒了,而陶吟稳稳地落在了陶笑的怀里。
自那以后,陶吟似乎开始了一种自闭的状态。
他更少地出现在人前,哪怕是陶笑有时候身体抱恙。
他不再去干涉任何陶笑的决定,将身体全权地交予了对方,任其处置。
甚至切断了陶笑“回家找他”的唯一一条传送带。
陶笑在第二天入睡后发现了,因为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去到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那个草地上了,也无法再见到陶吟。
陶笑开始写日记,一篇一篇的,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
他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些“日记”。
那甚至称不上是日记,流水账都比对方写的有意思。
今天班里的人送了我一袋特别好吃的零食。
今天老师表扬我又进步了。
…………
只是对方似乎还没弄懂日记的格式,每一页写完日期,顶格都要以“哥哥:”开头。
陶吟自欺欺人地窥探着每一篇,仿佛这样就像是参与了对方的全部人生。
20xx年3月1日晴
哥哥:
今天同学们夸你了,他们都羡慕我有一个这么厉害的哥哥,可以一直保护我。
…………
陶吟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装聋作哑般的再一次逃离。
陶笑却不在意,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但依旧如常地写着“日记”,只是从那以后,每一篇都与哥哥有关。
他像个执拗的不知变通的笨蛋,不管不顾地试图将哥哥强行拉入现实中。
“笑笑!这次三千米第一欸!你好厉害!”
“我哥哥更厉害!他每天都陪我一起跑步,教我怎么跑最省力!”
“你有哥哥?我都不知道……”
“对!我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
“陶笑你成绩进步好大啊……”
“多亏我哥哥帮我补习!”
…………
“哥哥给我烤的饼干!请大家吃!”
…………
慢慢地,大家看陶笑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了,流言向来夸张,却也最容易传播,像蔓延的病毒一样。
“都说那个转学过来的陶笑,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啊?不是吧……?”
“他们说其实他有精神问题,之前没发作,现在犯病了。”
“我也听说了,最近他经常把哥哥挂在嘴边,有人悄悄打听过了,他是福利院的,根本没哥哥!”
“也许是福利院里的哥哥?”
“才不是!听说他在福利院里特别凶!根本没人跟他玩,总之身边根本没有那个哥哥!说不定就是他犯病了自己幻想的!”
“好可怕……他会不会打人啊?”
“说不准……”
陶笑像是没听见这些流言似的,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他依旧每天一如从前般笑着对每个人打招呼。
直到有一天,他被挡在了宿舍门外。
他没地方睡觉了也不在意,一个人走到操场晒月亮,满月像个圆圆的蛋黄,勾得他的肚子叫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今天他好像没吃上饭。
他抬头数着星星,像是一颗一颗的跳跳糖,却没注意迎面走过来的一群人。
不小心撞了一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对于此刻陶笑的身份来说,足够看他不顺眼的人找麻烦了。
“不是挺牛吗?出风头出得那么厉害,原来是个神经病!”
“妈的,真他妈烦这种小白脸。”
陶笑摔倒在地上,那些男生的话没再进入到他的耳朵里。
他觉得自己被抽走,一股熟悉的、久违的感觉慢慢朝自己靠近。
出来的前一刻,陶吟觉得像是有人抱住了自己。
陶笑从背后拥住陶吟,在漆黑的空间里,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家”里,死死地抱住了他。
他听见了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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