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巴黎潮湿阴郁,灰蓝是这座城市的底色。
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沿着圣日耳曼大道一路往西,步行十五分钟,到达巴克街。
战后的巴黎存在主义思潮盛行。穿着五花八门的知识分子蓄着长须在咖啡馆里高谈阔论,随着他们的发声,领口板正的领结抖动不停。
徐穆觉得,那各种颜色的领结不过是为了遮掩他们衬衫领口发黄的污渍。
提着笨重的行李一路走到巴克街26号,一座花园房子。
濛濛细雨里,房子的外墙呈现出一种阴冷的惨白,凋零的枯木将外墙装点成一副黑白色的水墨画,萧瑟寂寥是这副画的基调。没有哪一个画家能在这个湿冷无孔不入的季节保持热情多彩的创作,至少徐穆不行。
门响三下,穿着白色围裙的法国妇女探出头:“海泽尔小姐?”
“是我,夫人。”请原谅她蹩脚的法语,她到巴黎不过三个月。
“快进来快进来,您总算来了,我需要马上和您交接,在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回去。”
一连串法语像肥皂泡一样密集地飘过来,在进入耳朵之前“啵”一下破碎。
“夫人,请说慢些。”这是她到巴黎后说的最多也最熟练的话,请说慢一点,不然她听不懂。
“好吧,请您现在立刻给比特纳先生准备晚餐。餐后,任何需要他会喊你,如果没有,请不要打扰,听懂了吗?”
一知半解,徐穆点头。
“您得确保比特纳先生吃了晚餐并且在十一点前回房间睡觉。”
“额……”请问比特纳先生几岁?
“好了,我该走了,你的房间。”雅奇夫人临走前,给徐穆指了指楼梯旁边的白色房门。
佣人间。
走进客厅后,鼻尖始终萦绕一股清冷干燥的雪松味。她不禁开始打量,房子并不大,四四方方的规矩极了。沙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直通到顶的实木书架,上面凌乱地摆满了书,看来主人时长去翻阅。书架左边是朝南的窗户,昏暗的光线照亮窗边一角。
她将灰色羊毛贝雷帽摘下放在窗台上,下边是烧得正暖的暖气片,也许可以将她湿漉漉的帽子烘干?
张开五指在暖气片上方从手心烘到手背,屋子里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窗外是雾蒙蒙一片,水墨画还没来得及干透。天色在暗下来,对面的楼房隐去了轮廓,只有依稀的剪影,仿佛回到江南水乡。
她终于找到了稳定的容身之处,不用付房租,每个月还有酬劳。她能拥有独立的房间以及……暖气片。最完美的,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像死了一样不来打扰。
完美,非常完美,这份工作她很满意。
身体渐渐回暖,她将自己黑色的大衣脱下,里面是一条长到小腿肚的灰色筒裙。在巴黎,她学会了将自己穿成一个洋葱,剥掉外面一层也要确保里面一层是可以见人的。
徐穆不理解凭什么法餐是世界三大菜系之首,凭借无用的摆盘艺术和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酱汁吗?华而不实。
厨房里的食物并不丰富,土豆和牛肉是最简单的食材。
虽然味道她不敢保证,摆盘却是她最拿手的。
她将盘子装点得像莫奈的油画。
房子的主人始终没有出现,也没有一点声音,徐穆怀疑这座楼里根本没有人。
盘子里升腾的热气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消散。徐穆将盘子转移到暖气片上,转身上楼。
菲利克斯全身都沉浸在西西里岛温暖的光之浴里。他再次见到了马库斯,他的好战友,正抱着酒瓶子迈着舞步朝他走来:“嘿,姑娘,出征之前最后一杯。”
他笑着伸手想要接过酒瓶。马库斯的左半边脸狰狞起来,鲜血从他的左眼流出,红色血液流过的皮肤开始腐烂,左眼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马库斯!”他的四肢好像被人用铁链束缚,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菲利克斯,你活下来了。”空洞的右眼死死盯住他。
“为什么是你活下来了?”
铺满弹坑的残尸将他淹没。
肺部的空气被抽离,胸口的疼痛是解药,他喜欢这种痛楚。
另一个世界传来缥缈的敲门声。“咚咚咚”,声音在他耳边清晰起来,锲而不舍。
“先生?”徐穆惊讶地看着面前穿着整齐的三件套但是浑身都在滴水的人。
他张开拇指用虎口将额前金色的湿发全部往后捋,露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
徐穆感觉水滴砸到了自己脸上,这个人刚才是在……洗澡吗?也许穿着西装洗澡是慵懒的法国人的一个特殊爱好?
一个意外的闯入者。菲利克斯看了一眼在她下巴处整齐切断的黑色头发,亚裔?要是放在之前……他立刻将这种恐怖的、过时的想法从脑子里赶走。
“Wer bist du?”声音比十一月的巴黎细雨还要寒意绵绵。
徐穆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他说的哪国语言?
“你是谁?”他自如地切换成法语。
“工作日的白天是雅奇夫人,我负责工作日的晚间及周末。”她想了想,如此作答。
“先生可以叫我海泽尔。”她加了一句。
“Directeur de prison.”他念叨一句,留给徐穆一个滴水的背影。
作为一个合格的佣人,徐穆拿了毛巾帮他清理房间门口的水渍。这种穿着衣服洗澡的习惯可不太好啊,她顺着歪歪扭扭的水渍一路擦到浴室门口,里面像被洪水淹过一样,徐穆无语。
灾难现场正中央,套着黑色西服裤的长腿分开站立,湿透的衣物严丝合缝地贴紧身体曲线,瘦削的肩膀似乎挂不住因沾水而下垂的白色衬衫。
他将湿成一坨的衬衫丢进脏衣篓,露出曲线流畅的背肌。起伏的脊柱需要用断续的线条勾勒,厚涂法可以用来堆叠肩部的薄肌……扭曲的腰部伤疤给本应和谐的画面带来一点激烈的冲突。
徐穆蹲在地上抬头仔细地打量,作为画师,在刻画人物之前总是需要将细节印在脑子里。
肩胛骨轻微上下起伏,男人用拇指勾住裤头,然而动作在这一刻静止。
徐穆眼巴巴地等。
不悦的目光从头顶落下,他扭过身子低头进行死亡凝视。
“先生?”
见鬼的、无礼的黄皮肤!愚蠢的黑眼睛真是毫不掩饰!
“转过去。”他耐着性子继续开口,哪里找来的人竟然毫无眼色。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中国人?”他开口问。
“是的先生。”
“你们中国人应该很会洗衣服。”他这么说着,赤脚从徐穆身后走出来,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子。
白擦!徐穆恼火地将抹布砸到地上。
这人歧视她?
为了那可观的酬劳,徐穆不得不弯腰捡起地上的抹布,毕竟她能屈能伸,毫无美术生的骨气。
菲利克斯找了一圈才在暖气片上找到那盘华而不实的食物,很漂亮,漂亮得他迫不及待想搞破坏。
他闲散地站在暖气片旁边,低头用叉子插着牛排将所有的秩序都打乱,莫奈的画变成了毕加索的抽象派。
他将牛排送到嘴边咬一口。
比那个法国女人手艺好一些,法国女人的牛排就像她的年纪一样老。
煎土豆真的很一般,中国人只知道盐这种调味料不知道胡椒粉吗?不过总比英国人的油炸土豆条好,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那种食物。
他继续叉起卷心菜往嘴里塞,好吧,这会她连盐都不知道要放了,一股青草味,她以为她在给牛拌草料吗?
徐穆收拾好从楼上下来是两个小时后了。
暖气片上的餐盘已经被收走,她走进厨房才发现餐盘已经洗好被安置在了沥水架上。
“不要让我看见你的东西被丢得到处都是。”窝在沙发里的男人幽幽开口,视线始终落在手中的书上。
徐穆深呼吸,将窗台上的帽子捡回来,又把沙发上的大衣拎走全部塞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不大却摆着一张双人床,左边是一个四开门的衣柜,她将自己的东西全整理进去也才占了两扇门。
北窗下只容一人通过的走道摆上了她的画架,窗外有霓虹灯闪烁,巴黎的夜生活还在继续。这座小房子安静地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一直窝在沙发里没有挪动一寸。干透的头发是带了点卷曲的亚麻金色,徐穆瞥一眼,将一杯热水放在他右手边。他可真不像个法国人。
楼梯下有她的卫生间,她洗漱好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她不得不提醒他:“先生,该睡觉了。”
“一杯咖啡。”他说。
“现在?”
他抬眼瞧瞧她,带了一丝不满。
“先生,十一点了,请你去睡觉。”
徐穆知道聘用她的人不是面前这位比特纳先生,所以她不听他的。
他把书随意丢到一旁,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你多大了?”
“我18岁。”
说完,他立刻大笑起来,笑得捂住肚子前仰后合。低沉的声线在寂静的夜里是漱玉一般冰凉。
“ans,not eggs.”他仍是笑。
徐穆深呼吸再深呼吸,牙齿咬住下唇才勉强把心里的火气压下去。
“然后呢?”
“你死板地像八十岁的老太太。”他收起笑意,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重新拿起书窝回了沙发里。
如果他打定主意不去睡觉的话,其实徐穆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他是幼儿园的小朋友的话,徐穆一定会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塞到床上去。可惜,他不是,他像个叛逆期迟到的青年。
“一杯咖啡。”他又说。
“不去睡觉可以,咖啡不可以。”
说完,他又笑出了声。
徐穆回味一下,她这次的发音没问题了吧?
“那我现在想去夜总会。”
“不可以。”
“那要一杯咖啡。”
“……”
“不然我现在去夜总会。”
可恶,她中计了。徐穆愤愤起身去给他泡咖啡。
夜深了,凉意从房子的四面八方钻进来。徐穆将厨房里用来削土豆的小木凳搬到了暖气片旁边,她打了个哈欠,继续翻膝上的画册。
他为什么还不困,徐穆迷迷糊糊地想。身体因瞌睡而前倾,“咚”一声,木凳的后脚落在木地板上发出巨响。
“困了就去睡觉,不要吵。”
“先生还不睡吗?”徐穆清醒了。
“马上。”
凌晨两点,他终于翻完了手中的书。
徐穆如蒙大赦,起身的时候都有点飘飘欲仙了。
“我要洗澡。”
“什么?”音调不自觉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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