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比特纳先生所赐,勤快又上进的好学生徐穆第一次睡过了头,睡到日上三竿,如果巴黎有太阳的话。
昏暗的光线照进迷蒙的黑眼珠,一点点聚焦。
完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是负责周末的女佣,需要给主人准备早餐,不,现在可能是午餐。
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出来,冷空气又将她打回原地。原来睡到日上三竿的感觉这么爽,如果这是她的房子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将自己裹成一条黑色的毛毛虫,顶着鸟窝去洗漱。
比特纳先生昨天睡那么晚,今天一定不会早起,她这么安慰自己,壮士出征般地拉开房门。
“我一直以为,中国人是最任劳任怨,勤劳上进的,你是个意外。”男人穿着舒适的金棕色毛衣坐在墨绿色布艺沙发里,快要将眼睛挡住的金发随意散在额前,凸显鼻梁的高挺、笔直。
像一幅油画,如果他讲话不那么刻薄的话。
“对不起,比特纳先生。”她无措地站在沙发边,不安和惊惶,好似回到小时候,忘记背课文,马上要被先生打手心。
“请你收拾好再来和我讲话,你现在就像一个刚和衣柜打架并且打输了的流浪汉,混乱、狼藉。”
徐穆低头,默默将扣歪了的扣子重新扣好,抓了抓毛衣上的小球球,但这毫无用处。
“先生饿了吗?请稍等我一会。”她低低地说,立刻跑向卫生间整理自己。
也许他确实饿了,徐穆收拾好出来时,他已经在餐桌边拿着叉子卷意大利面了。
善良的比特纳先生甚至准备了两盘,内疚感像窗外的乌云一样笼罩在她头顶,她真是罪无可赦啊。
“今天我要出门。”他发话。
难道给她煮了一碗意面就可以让她放松警惕吗?这不可能。
“先生准备去哪里?”另一个比特纳先生的要求是:非必要,不出门。
其实徐穆也不理解,难道面前这个男人是吸血鬼,一见阳光就会在人前暴露?她看他白的几乎透明的肌肤,许久不曾沐浴过阳光的样子,也许是。
“蒙马特。”
“不行。”内疚感一下就被她抛在脑后了。
叉子“叮”一下磕在盘子边缘。
徐穆眼皮一跳:“去干什么?”
“喝……咖啡。”
“你要喝什么,我帮你买回来吧?”她在哄小孩。
“只是出去喝杯咖啡,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吗?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巴克街就有很多不错的咖啡店,为什么非要去蒙马特。”有点远,她怕事情不可控,这个男人更不可控。
“想不想去圣心大教堂?我带你去。”他笑意盈盈。
徐穆有一瞬间的呆愣。
“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巴黎。”
她回神。
“先生,您这样做会让我为难。”
“海泽尔。”他突然严肃地叫她的名字,“你受雇于我,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你让我不满意的话,我可以打电话给那个人,哪来的回哪里去。”
他的语速很快,徐穆反应好一会。
“先生!”待反应过来,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显然难以置信,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威胁到她。
她非常需要这份报酬可观的工作,她必须继续她的学业。
徐穆跟着他从蒙马特修道院(abbesses)地铁站出来,沿着安托瓦内街一直走到一个开阔的广场,叫库尔广场。
阿特里尔剧院门口坐着不少衣着鲜亮的女人。
徐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好时髦。
“她们是模特,在这里等待画家雇主来挑选。”他解释起来,“不过很可惜,什么立体派、抽象派啊……那些所谓的现代艺术流派们已经快将她们的生计堵死。”
“好吧。”徐穆听了个大概但已经明白了,现在各种新潮的流派兴起,相比起模特,风景、建筑、静物,各种方的圆的都可以入画,还不要钱。
“如果你有需要,倒是可以来这里。”
“我没钱。”直截了当的。
“哦,那很可惜。”语气倒是听不出一丝可惜,冷漠的旁观者。
徐穆抬头看到圣心大教堂的时,不禁停下脚步。太白了,白得炫目。
中间高耸的白色大圆顶让周围的建筑小了好大一个号。看惯了巴黎的哥特艺术,她被这个压迫感十足的拜占庭式建筑震撼了,气势恢宏。
他们拾级而上,街头小贩不时跑过来向她兜售手中的圣心大教堂明信片。
徐穆一概拒绝。
拒绝着拒绝着又被明信片上的图画吸引,不知道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小姐,买一张吧。”小贩看准了她的游客身份,热情地推荐。
徐穆正要去接,旁边伸过来一只骨感的手,将明信片推了回去。
“进去。”他说。
她抿抿唇不说话,只收回目光,跟着他走进了圣心堂长方形廊柱大厅。
入目是一排又一排缤纷的蒙马特明信片……
“在这里挑,给你三分钟。”他又说。
一张要0.5法郎,徐穆拿起又放下。
“不买吗?”
“下次再买。”
“随你。”
爬上圆顶的过程可一点也不轻松,可他却连大气也不喘一下。
“你可真弱。”
徐穆背靠柱子大喘气,没空搭理他。
转身,巴黎的蓝灰调尽入眼帘,和蓝白色的天空相呼应,目之所及,是一片柔和的蓝色海洋。上面飘着无数红色的小块,那是楼房的烟囱,像大海的眼泪。
埃菲尔铁塔岔开腿站在海中央,倒显得不那么美观了。巴黎圣母院的双子塔像两个小船篷漂浮在海面上,这让她想起了苏州河上的乌篷船。
“那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他指着埃菲尔铁塔,嫌弃极了。
确实。徐穆也这么觉得。
他突然背过身仰望穹顶,喉结上下滑动:“知道为什么法国人要造这座教堂吗?”
“为什么?”
“献给耶稣,祈求宽恕,为国家赎罪,以求‘净化’血腥。”
声音慢悠悠飘进她耳朵:“嗯。”她忍不住侧目,侧脸如雕塑一般,眼中的痛苦一闪而过,“原来如此。”她说。
倒退,再倒退,他的脚后跟磕到砖石围挡,停步。
“干什么?”他有点奇怪。这里的围挡很低,堪堪到她大腿处,她是绝对不敢背对着的。
“吹吹风。”他勾起嘴角,蓝眼睛带了笑意,好看极了。
游客从她身后走过,但她确定他们没有碰到她一块衣角。
他却像被人推了一把,直直往后倒。
“你干什么!”正宗的中国话,徐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风吹乱满头金发,他只是垂眸看着她笑,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不知道哪国的游客也被吓得不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
只是恶作剧吗?如果她没有拉住……
刚才那一幕太过惊魂,以至于她全没了欣赏美景的心情,他于是带她离开。
小丘广场上的电气马旋转着歌唱,是法语的儿歌。
徐穆飞快地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她现在得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才行,她可不是来游玩的,这些热闹和嘈杂都与她无关。
“你想坐吗?”他问。
徐穆有点想……9岁那年,她和哥哥在上海坐过一次:“你一起吗?”
“那是小孩子才坐的。”
“……”
“你想坐的话,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想。”
“说谎。”
他们沉默地走过一片欢声笑语,天色也慢慢暗下来了。街道上的霓虹灯亮起来,是热闹的颜色,两个黑沉沉的背影在这一片喧闹里,是那么突兀。
穿过小丘广场和诺万街,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柳树街上的一间红墙小酒馆。
墙上挂着一幅颇有趣的画:一只拿着酒瓶的兔子从平底锅上跳出来。
徐穆好奇极了,几次想开口问,她总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点。
“这幅画是一个叫安德烈·吉尔的画家送给店家的,狡兔是他本人,也是这幅画的名字。曾经很多艺术家像莫迪利尼亚、郁特里罗……毕加索都是这里的常客,你看过毕加索的油画《在狡兔酒吧》吗?”
徐穆眼睛亮了亮。
“就是这里。”
他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她因为热气而熏红的脸颊,再次开口:“曾经有两个年轻的画家牵了一头驴套在外边的木篱笆上,他们将颜料罐放在驴的尾巴下面。其中一个在前面喂驴吃胡萝卜,另一个拿着画布站在后面。驴因为开心而扫尾,于是尾巴成了画笔在画布上留下痕迹。这幅画名叫:《亚德里亚海的夕照》,画家名为:Teduab.”
低沉的声音混着大厅里的吉他弹凑声娓娓道来,徐穆撑着下巴等他继续,眼睛映着屋内黄色的灯光,像黑夜盛了星星。
他低头继续喝咖啡,不说话了。
“然后呢?”
“忘记了。”
“好吧。”她有点失望。
“Baudet是什么?”他问。
“驴?”说完,她笑出了声。
“是真的吗?有这幅画吗?”清亮的声音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或许你以后能见到。”
夜间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从温暖的小酒馆里出来,徐穆抖了抖。
“该回去了。”他带着她在小道里穿梭。
小广场中央是圣德尼托着自己首级的雕像。
一路上都是他在讲,徐穆也想发言,不过她法语有点烂,讲不出故事。
“圣德尼在这里找到了清洗自己头颅的泉水,他洗过之后,泉水变成了圣水。相传,男女大婚之日,让妻子来此喝圣水,妻子一生都会对丈夫忠贞不渝。”
原来他也知道,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你看法国人在这里开办夜总会,卡巴莱舞场,却要哄骗妻子一辈子忠诚。”他轻蔑地笑。
“你不是法国人。”笃定的。
“谁和你说我是法国人?”
“那你是哪国人?”
徐穆等了一会,他又不说话了。
“你的法语都没有口音。”
“你的法语是比较糟糕。”
“……”
他们一路走过黑猫夜总会,双风车咖啡店,然后是沉寂的红磨坊。蒙马特的风车已经停摆。
“爱人爬上台阶,将泪水洒在蒙马特的风车上。”她总算说了一段完整的句子,“所以风车转不动了。”
“禁止攀爬。”他指了指马路边的告示牌。
他有趣得很又无趣极了。
巴克街的小房子在一片喧闹里像是睡着了。
“明天想去哪里玩?”
徐穆正掏钥匙开门,听到他在身后问。
“是你想出去玩。”
“嗯,我想。”
门打开,一股刺鼻的烟味侵袭了原本清冷的松木香。
他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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