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两声叩门响打破了屋内的死寂,床上的人裹着被子,没有任何反应。
“客人,您还在吗?”
门又被敲响,只是这次比以往都要急切,敲门的人像是用手往门上砸,恨不得敲出个洞来看屋内人的状况。
“客人。”
“......”
“客人?”
漫长的几分钟后,许盛宜终于听见了些声音,隔着被子听不太清,依稀感觉好像有人在喊她,她慢吞吞掀开被子,露出一张困倦的脸。
被窝外的空气冷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好冷,降温了。
镇远的冬天比武汉还要冷,尽管屋内开了空调,她还是把刚掀开的被子裹了回去,只露出肩膀和头,纯白的被子披在身上像头瘦弱的北极熊。
“客人,您还在吗?”
没了被子的阻碍,许盛宜终于听见外面的喊声,这个声音她有印象,是民宿老板。
“是有事吗?”她冲门外喊了两嗓子,声音出来时才发现哑得厉害,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拔出几块刀片,划着嗓子实在难受。
门外的人听见屋内的反应,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敲门的是这家民宿老板,南尔。
她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后,朝门口凑凑,努力提高声音回应:“客人,没什么事,就是看你三天没下楼,害怕你……”她顿了一下,斟酌措辞又说,“害怕你遇到什么麻烦。”
说的很委婉。
几天前,许盛宜背着书包入住时,南尔就捏着她的身份证反复打探。
她证件上的年龄刚满十八岁,真人比照片多了些温婉,一副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给她又增添了些许书生气,女生身上虽然套着宽大的厚外套,将人裹了严实,但南尔还是敏锐地发现里面那截蓝色的校服领子。
还有那镜片下藏不住的黑眼圈。
“你一个人?”南尔当时心下已有猜测,多半是跟家里闹别扭离家出走的学生。她开民宿这些年,见过不少这样的孩子。
当即,南尔便压下身份证,语气温和却坚持:“联系一下你家里人,不然我可不敢让你住。”
许盛宜站在前台,身影挺拔,像雪中的青竹,即便面对南尔带着探究的目光,她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地说着自己的需求,丝毫没有这个年纪的人遇到事情时常有的慌乱。
南尔不仅多看了两眼。
一通折腾,误会解开,许盛宜确实是学生,只不过不是离家出走,人家是二模考试结束出来放松的。
南尔又转念一想,姑娘估计是遇上什么事了。现在一月份,离寒假还有一个多月,今天也并不是周末,更何况高三生一天都耽误不得,她却直接定了一周的房间,怎么想都不是简单的旅游。
祖国未来的花朵,许盛宜入住后,南尔不免对她多了一份关照,也正因如此,许盛宜这三天的“与世隔绝”,让南尔提心吊胆地惦记着房间里这位高三生。
许盛宜也听明白了,一丝愧疚漫上心头。
许盛宜蜷缩在床沿,目光落在对面梳妆台的镜子上。
这趟旅行是冲动下的决定,走的急,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加上一个书包,包里还只是塞着几本模拟题,什么换洗衣物也没带,洗漱用品也是用的民宿里的。
她身上还是穿着来镇远前的那件内搭,蛄蛹地时间长了上面都是褶皱,看起来有点邋遢。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
她几乎认不出自己。
“我没事,”许盛宜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糟糕,“我这两天只是在睡觉而已。”
门外沉默片刻。
南尔的声音放缓了些:“没事就好,我见你已经很久没吃饭,最近镇远降温,我煮了点姜茶还有清粥,放在门口,一会你记得吃,后面需要什么随时叫我。”
得到屋内人的消息,南尔便不再逗留,放下东西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许盛宜缓缓起身,双腿虚软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拉开一条门缝,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口地板上放着的托盘。
上面有一壶还冒着热气的姜茶和一碗清粥。
她端起盘子进了房间,姜茶的辛辣香气慢慢弥漫在空气里。
紧罩的窗帘将房间压得很暗,许盛宜昏睡了两天也不知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坐在桌前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热度从掌心一路蔓延,她抿了口姜茶,那股暖意似乎只抵达了胃部,却丝毫没能驱散心头的寒意。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旁边那只沉默的黑色手机上。
一声不吭的消失,除了知道内情、帮她打掩护的姥姥外,其他人肯定急坏了,姑姑舅舅联系不上她,说不定电话已经打到了许之定那里。
姐姐要是知道她又玩失踪,估计得骂死她。
想到许之定那张冷下来能冻死人的脸,和她那些刻薄又精准戳中她痛处的话,许盛宜就一阵烦躁。
她下意识地抓了抓本就凌乱的头发,松手时,指缝间缠绕着几根被扯下的发丝,随着她颓然放手的动作,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像她此刻杂乱无章的心情。
该来的总会来。
她又不是第一次因为考砸了就藏起。
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失利,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躲,躲开亲戚关切的询问,更躲开许之定那种“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审视。
可躲起来又如何?
被骂了又如何,不就是一顿骂。
耳朵捂上,或者左耳进右耳出,或者像今天这样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不也都过来了,难道还能比现在这种悬在半空、等待审判的感觉更糟。
许盛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足够面对狂风暴雨的勇气。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微凉,最终还是摁下了手机侧键。
屏幕骤然亮起,刺眼的光芒让她眯了眯眼。
紧接着,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发出提示音,像一颗被延迟引爆的炸弹。未读短信的数字惊人地跳动着,未接来电的列表长到需要滑动好几次才能看完,微信的弹窗将锁屏界面堆了个密密麻麻,红色的圆点标记触目惊心。
她甚至不用仔细看,就能从那些急促的提示中感受到电话那头人们的焦灼。有补课老师的询问,同学朋友小心翼翼的担心。
当然,也少不了那个她最不想看到的备注——“姐”发来的几条未读消息,最后一条的时间显示是今天凌晨三点。
许之定居然等到那么晚。
许盛宜的心猛地一沉,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迟迟没有勇气点开任何一条。那些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像一张无形又沉重的网,将她牢牢罩住,几乎喘不过气。
姥姥在许之定那根本没有秘密,姥姥估计扛不住她的施压早把自己供出去了,这电话回过去,也不过是提前挨骂,早一点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算了,鸵鸟心态再次占据上风,等许之定想要骂自己的时候再说吧。
能躲一时是一时。
这么想着,许盛宜几乎是带着一种负气的姿态,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所有烦扰。
注意力一转移,饥饿感便排山倒海般袭来。
许盛宜揉了揉干瘪得有些发疼的肚子,这三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刚到镇远,在街上买的那盒鲜花饼,她只是拆开尝了一口,觉得甜得发腻,吃了两口就扔在一边。
之后醒来即便感觉再饿,她也没去碰那盒饼,只是把房间里备着的两瓶矿泉水给喝完了。
两瓶水,撑了三天。
许盛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带着点莫名自嘲的笑。
原来自己也能这么“吃苦”,或者说,心理上的溃败,真的能轻易地压倒生理最基本的需求。
老板南尔给她端来的清粥还冒着温润的热气,她拿起勺子,机械地扒拉了几口。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本应带来慰藉,却因为喉咙的肿痛和连日来的情绪低落,感觉难以吞咽。不是粥难吃,米粒软糯,温度适宜,是身体在抗拒,连带着胃口也一并关闭了。
她勉强咽下几口,便觉得喉咙像是被粗糙的东西磨过,不适感让她放下了勺子。
许盛宜靠着椅子缓了一会,试图让那几口勉强下咽的粥在胃里安顿下来。
然而,身体的不适稍减,脑子却彻底乱了。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乱七八糟的想法,趁着她精神松懈、发呆的片刻,如同挣脱闸门的洪水,汹涌地灌了进来。
成绩。
弄丢的第一名。
还有......许之定。
烦躁。
一股无名火骤然窜起,说不清是对自己,还是对她躲到外面这件事。
许盛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能再待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了,再待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几乎是凭着本能,她一把抓起床头的房卡,顺手捞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也顾不上好好穿上,只是胡乱地披在肩上,便快步走向门口,拧动门把手,闪身出了房间。
“砰”的轻声关门响后,房间里只剩下那碗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清粥,兀自冒着微弱的热气。
一月的镇远已经过了旅游旺季,街上嫌少有人游客,连临街的商贩也跟商量好了似的,大多紧闭着门,只余下零星几家还在营业,透着几分萧索。
估计在许盛宜昏睡的这几天,镇远下了几场不小的雨。
青石板路面仍是湿漉漉的,深浅不一的颜色蜿蜒向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雨水与泥土混合的、清冽又寒凉的气息。
这寒气仿佛有形质,狠狠撞向每一个出门的人,无孔不入地钻进衣衫缝隙。
许盛宜裹紧了外套,将卫衣的帽子也严严实实扣在头上,拉绳收紧,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即便如此,迎面而来的冷风依旧像细密的针,刺得她裸露的皮肤生疼。她在空旷冷清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脚步虚浮,像一抹无处依附的游魂。
最终,她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唯一的小摊前。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摊,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
地上铺着一大张边缘有些磨损的透明塑料布,上面整齐摆放着花纹不一又华丽的剪纸作品。栩栩如生的飞鸟虫鱼,复杂精美的窗花,还有一些和图案相结合的字。
摊开的剪纸怕被凛冽的风吹掀,四角都用光滑圆润的小石块仔细压着。
摊子旁边立着一把撑开,略显陈旧的黑色雨伞,也勉强为摊主遮挡些许风寒。
摊主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宽大的棉服,内搭是高领红毛衣,估计是家里人给她织的,能看见细密又整齐的针脚,女孩又黑又瘦,她就那样直接坐在一块不大且凹凸不平的石头上,身下连个垫子都没有。
此刻正全神贯注地低着头,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室外的低温骇人,女孩裸露在外的双手冻得通红发僵,甚至有些肿胀。
许盛宜瞥见那双手时,下意识蹙起眉。
这么冷的天,她怎么还在外面卖东西?
她冷不冷啊。
因为寒风,也可能是因为肿起来的手,这使得女孩的动作明显迟缓许多,她紧紧握着一把剪刀,僵硬地在叠好的红纸上缓缓转着圈,小心翼翼沿着铅笔印记的线条游走。
被剪下的细碎红纸屑随之飘落,有些垂在剪刀刃口,风一吹在空中晃了两下。
这个小摊,许盛宜到镇远的第一天就见过。
那时天气还算可以,街上有不少摆摊的商贩,那盒难吃的鲜花饼就支在小女孩旁边。
几天前的女孩也不像今天这样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剪纸,乖巧又安静,那时的她在人来人往中,仰着被风刮红的脸,努力叫卖。
声音不大还带着点羞涩和胆怯。
许盛宜当时在隔壁摊买东西时,还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
起初她只以为女孩是出来赚零花钱的,卖剪纸也可能是她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眼前的景象,让许盛宜恍惚间想起自己参加过的活动。
她从上小学开始,读的就是私立学校,学校也时常会举办一些名为“以物置物”或是“爱心义卖”的活动。
小的时候,她会精心挑选一些不再玩的、却依旧崭新的玩偶,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自己的小摊位上;她也曾兴致勃勃地跟着家里的阿姨学做饼干和纸杯蛋糕,虽然卖相时好时坏,许之定明明不喜欢吃甜食,却总要全部买走;后来,许之定送了她一台相机,她便尝试着冲洗出照片,装裱起来拿去“卖”。
然而那些活动,与其说是买卖,不如说是一种被精心设计,处于安全网内的情景体验。
所有的“商品”其真正价值远非标价所能体现,活动的目的也从来不是为了赚钱,更多是是一种寓教于乐。
摊位设在温暖的体育馆或明亮的教室里,周围是穿着同样校服、有着相似背景的同学,空气中弥漫着轻松和善意,无论“生意”好坏,最终都不会影响她回家吃到精心准备的晚餐。
那种“经营”,带着一种被保护得很好的、近乎天真的底气。
此刻,同样的摊位,同样的人,却被笼罩寂静和寒意里。
那些细微和带有逞强意味的叫卖声消失了,只剩下剪刀划过红纸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沙沙”声,以及寒风穿过空荡街道的呜咽。
而眼前这个坐在冰冷石头上、在寒风中冻得手指通红却依旧坚持剪纸的女孩,她的“经营”,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切,都与许盛宜记忆里那些光鲜,无忧的“模拟”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盛宜感觉她好像猜错了,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
她缓缓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女孩尽量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带着一种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小心翼翼。
许盛宜说:“你好。”
这句话混合着阵阵寒风送到沈雁西耳边。
沈雁西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冻得发红的脸,一边脸生了冻疮,红里泛着乌青,眼睛亮亮的,显然是因为有人光临了自己的摊位,藏不出的开心,女生看到蹲在面前的许盛宜,她愣了一下,握着剪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要买剪纸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山里孩子特有的口音,缓了一会又补充道:“都是我自己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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