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西永远不会忘记遇见许盛宜的那天。
天边的云压得很低,沉甸甸地悬在古镇的檐角,像随时都能再拧出一场雨,长街涌着不停歇的寒风,像无形的浪一阵阵刮来,蛮横地将摊位上的剪纸掀起又落下,有几张大幅作品边缘被吹得卷曲,皱皱巴巴,留下压不平的折痕,看起来没一点儿美观和舒展。
沈雁西早上八点就到街上了,虽然今天还跟前几天一样,没有太阳,阴沉着天,这样的天气肯定没什么游客,但她还是来了。
因为她上学需要钱,买教材需要钱,伙食费需要钱,生活处处都在向她伸手讨要。
而她什么也没有,只有面前一堆寄予微薄希望的红纸。
今天卖出一张就行。
沈雁西在心里默默计算着。
二十元,够她一周的伙食费,只需要每天早上买两个馒头,下周就能撑过去。
可现实比今天的天气更冷。
街道空旷得可怕,莫说游客,连本地居民也因这刺骨的寒风闭门不出。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以及这些在风中无助翻飞的红纸。
不,现在不是了。
还有一个漂亮的姐姐。
当她几乎认定今天又将一无所获时,那个身影停在了她的摊前。
卖火柴的小姑娘等来她了救命稻草。
穿着厚棉服的姐姐裹着衣角缓缓蹲下,先是看了看自己那些摊着的剪纸,随后目光越过镜片,停留在她身上。
寒风中,沈雁西看见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漂亮到让人忽略那厚重的眼镜和眼下的乌青。
“我随便看看。”
许盛宜的声音依旧轻柔,目光移回剪纸,一只手轻轻拿开压着纸角的小石头,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将作品抽出来端详。
那句轻柔的“你好”还在寒风里打着旋儿,沈雁西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眼底就跳进一双漂亮修长的手。
手的主人将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手指曲起,手背隆起几个骨节,撑着那层冷白的皮肤,像冬日落满新雪的山坡,线条清隽而优美。
女人皮肤也薄,青蓝色的血管微微凸起,蜿蜒地爬在手背上,像裂了缝的冰川下的湖水。
这双手,应该会弹钢琴吧。沈雁西想。
那么漂亮。
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伸向了沈雁西的作品,指尖轻柔地拂过刚才拿起的剪纸,劣质的红纸有些掉色,在许盛宜的指腹染上一片薄红。
沈雁西眨了眨眼睛,仓促地收回目光,拿出以往揽客用的话术,先是喊了一句,“姐姐。”
才又说,“您......可以随便看。”
话音落下,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握着剪刀的手。
粗糙又不忍直视,手背上布满正在愈合的冻疮留下的暗红痕迹,伤口处有些红肿,皮肤下像藏了很多浓水,指甲缝里镶嵌着早上洗红薯时留下的泥土。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被冻得通红发紫,肿胀僵硬,像沾着泥巴的红萝卜。
这双手属于风,属于寒冷,它们会干农活,会剪纸,会拿石头压住摊位。
但它们一点都不漂亮,一点都不。
漂亮没用,能剪出卖钱的作品才重要。
沈雁西将剪刀放在一边,腾出那双冻得通红的手,手指悬在剪纸上空,指点过去。
“姐姐,这些剪纸都是我自己做的,各种图案都有。这个是喜上眉梢,这个是连年有余,寓意都很吉祥,买回去可以贴在窗户上装饰房间,也可以裱起来当挂画。”
女孩在寒风里待得久了,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却仍努力地推销着面前的作品。
沈雁西顿了顿,她偷偷吸了口冷气暖和下快要冻僵的喉咙,然后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正在端详剪纸的姐姐,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
也是她想多赚点钱的服务。
“我还可以根据您描述的花样,现场剪您想要的图案。”她稍微加重了点语气,强调道,“不过定制的话,要比我展示的这些……贵五块。”
贵五块?
只贵五块?
许盛宜听完,头抬了起来,手里还捏着那张被染上指印的剪纸。
她买东西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品牌专柜里四位数的外套眼睛不眨就能拿下,这是她第一次,对一件物品的价格产生了如此具的好奇。
许盛宜问,“我手里的这张多少钱?”
沈雁西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这张二十五。”
她快速答道,随即又像担心这个价格不够有吸引力,连忙补充,“这个图案比较复杂,我剪了快一个上午。姐姐要是喜欢二十也可以卖。”
这还不够她平时喝半杯咖啡的钱。
许盛宜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剪纸。
不得不说,女孩的手非常巧。线条流畅婉转,细节处极其精细,鸟儿的羽毛根根分明,梅花的瓣蕊栩栩如生,每个图案的边缘都光滑流畅,下了大功夫
沈雁西手里的剪纸是她作品中最大的一张,她又指向旁边稍微小一点的,问道:“那这张呢?”
“二十。”
沈雁西说话时不断打量姐姐的表情,妄想从她的细微表情里判断出她最后的决定,她指了指角落里那些小幅的剪纸,像是生怕这二十块会吓退眼前唯一的希望:“姐姐,小张便宜点,五元,十元的都有。”
许盛宜的视线随着她的指引,再次落在那双布满冻疮的手上。
那我要是全买了,她就可以回家暖和一会了。
学校强制参加的“爱心义卖”都有个结束时间呢,像她这种自己出来卖东西的,应该也可以随时结束,没有什么可买的,就能回家了。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纯粹想要终结对方苦难的冲动。
却又让她想到许之定。
姑姑说,爸妈就是这样在孤儿院领养的姐姐。
面向各界名士的慈善义卖上,小小的许之定还没有摊子高,站在小板凳上,举着自己画的扇子,喊住了路过的许父许母。
许盛宜看着眼前在寒风中努力推销剪纸的沈雁西,看着她冻疮遍布的手,和她那双带着怯懦又隐含期待的眼睛。
她突然之间,好像有点明白了爸妈为什么看见许之定会心软。
许盛宜也确实心软。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更何况她只要掏出点钱而已。
“我全要了。”许盛宜说完,垂下眼,缓缓收起手里的剪纸。
沈雁西怔在原地,寒风卷过巷口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许盛宜温润的嗓音再次响起,才恍惚地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啊?
“你的作品很漂亮。”许盛宜弯起眼睛,语气轻快又自然,“我带回送给家里,我家人比较多,一人一个可能还不够分。”
许家什么好东西没有?
她这样说也只是想让女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沈雁西心底升起的疑惑瞬间被拂散,原本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冻得发僵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巨大的惊喜如同浪潮般拍打过来,让她有些晕眩,甚至生出一丝不真实感。
下学期的学费有了。
生活费可能也够了。
“姐姐,“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谨慎的确认,声音比刚才更轻,“你真的……要全部买走吗?”
今天如果是婶婶跟着她一块出摊,听到客人说要全包,肯定会立刻满脸堆笑,手脚麻利地拿出最大的袋子,火急火燎地把所有剪纸往里面塞,生怕客人下一秒就反悔。
如果婶婶听见她此刻竟然还傻乎乎地去确认,说不定会立刻剜她一个白眼,压低声音骂她。
“脑子被冻傻了”。
“跟钱过不去”。
可婶婶不在。
这份从天而降且足以解决她接下来困境的惊喜,残存的理智让她还是想再次确认一遍,更因为——
沈雁西的目光飞快扫过自己摊开的剪纸,数量不少,又落在姐姐的脸上。
这位姐姐看起来年龄很小,只比自己大上几岁,估计还是个学生,这笔钱对于任何一个还需要向家里要钱的学生来说,都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不能因为姐姐的一时心软,就让人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的零花钱掏出来。
这份带着些许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体贴,让她的追问里,少了商人的算计,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纯善。
许盛宜也察觉到女生的心思,她没有用简单的“是的”来回答,而是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认真地望向沈雁西。
许盛宜带着笑,说:“小妹妹,我已经来这边待了好多天了,天气一直不好,后面几天估计也跟今天是一样的鬼天气,你看,好多商户都关着门。”
说着,还抬手指了指冷清的街道。
“我连当地的土特产都没怎么买到。你的这些剪纸,又漂亮又有心意,就当作是我来镇远这一趟,最有意义的战利品了。”
再不行,她就真的强买强卖了。
沈雁西仰着头,看着许盛宜温柔的眼睛,心底最后一点疑虑也像遇到阳光的薄冰,渐渐融化了。
她小声地又问了一遍:“真的吗?”
这一次,语气里已经带上了更多被说服后的安心。
许盛宜郑重地点点头,看着女孩那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和那双终于亮起来的眼睛,心里软成一片。
她只觉得这小妹妹实在太乖,乖巧的让人心疼,就像照片里小时候的许之定。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想伸出手,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轻轻摸摸她的头。
但指尖刚微微一动,这个念头就被她按下。
自己只是个路过此地的陌生人,过分的亲昵或许会惊扰到对方。
于是,她将那抬起些许的手自然垂下,将一直捏在手里的剪纸递了过去,依旧用最温和的语气回应:“真的。”
风突然停了下来,摊位上刚才还在跳舞的剪纸立刻不动,像在等待被收藏。
沈雁西点点头,随后便怀着雀跃和高兴收拾起来。
她打包作品也很认真,麻利又细心,手上虽然都是冻疮,但丝毫不影响她卷纸的动作。
剪纸不好收藏,沈雁西先是将大张剪纸垫在最下面,作品按尺寸由大到小排列,一层层摞起来,摞起来前她还拿出个本子,摞一个备注一个,像是在写清单。
最后她从旁边卷起来的纸堆里抽出一大张完整的红纸,将摞起来的剪纸包起来。
沈雁西一边小心翼翼地用纸将剪纸一张张卷起,一边低声细数,像是在完成一项庄重的仪式。
“姐姐,剪纸按图案复杂程度标价钱,二十五的一共五张,都是飞鸟鱼虫系列,二十元的一共七张,三张是一些字和图形相结合的花样,四张剪得是俗语故事,十五元的一共八张,是成语故事系列,还有七张图形,五元一张,六张人物,十五元一张,一共......"
五百一十元。
许盛宜刚在脑海里默算出这个数字。
下一秒,沈雁西便轻声报出了答案:“五百一十元。”
她也是心算的,几乎与许盛宜同步。
许盛宜眸子一动,有些惊讶地看向面她。她不仅有着精巧的手艺,竟还有这样清晰敏捷的头脑。
“姐姐,那十块钱就不要了,你给我五百就可以。”
沈雁西并未察觉到她神色的细微变化,自顾自地将细绳往已经卷好的纸筒上绕。
绳子在上面缠了三圈,可到了打结的时候,那根细细的绳子在她红肿僵硬的手指间总也捏不住。
暴露在寒风中的时间太久,她的手比刚才看起来更加肿胀不听使唤。
许盛宜看在眼里,心头一软,朝她伸出手,声音温和,“我来吧。”
沈雁西一愣,下意识地还想推脱这最后的步骤,下一秒,那双漂亮修长,曾被她认为应该弹钢琴的手,便轻柔却坚定地覆上了她冻得麻木的手背。
许盛宜的手带着室外的凉意,却异常柔软,像羽毛轻轻拂过。
沈雁西只觉得手背一凉,随即手里一空。
等她看过去时,许盛宜已经打好了结,速度快的她甚至没看见那双手是怎样飞舞的。
许盛宜有随身带现金的习惯,她记得校服口袋里还有钱。
沈雁西看见姐姐拉开了厚重的外套,棉服向两侧敞开,露出了里面蓝白相间的校服,她虽然认不得是那所学校,但她也确定了姐姐也学生。
她的钱给自己了,剩下的前够花吗?
沈雁西又不禁担心起来。
校服洗得很干净,领口熨帖,左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校徽,在阴沉的天气里依然闪着微光,沈雁西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校徽上细小的刻字。
外......国语.....
她刚勉强辨认出前三个字的轮廓,许盛宜便从内兜里掏出卷着的纸币,抬手的动作带动了敞开的棉服前襟,恰好遮住了那枚校徽和下面那行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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