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从董自成家的别墅里出来后,彩霞已经铺上天际。
这处富人区是一片位于城郊的半山别墅群,在到山脚打车之前,张京秋还得跋涉一段不短的下山路,久雨初晴,Z城的空气少有的清新,类似于湿泥林木的微腥气息在弥漫。
董老板倒是想开车捎带大师一程,奈何因为他家前段时间的闹鬼事件,仆人基本都找理由请假回家了,白凌燕和周步虚还在他家继续检查其它风水上的问题,张京秋便婉拒了他的好意。
走了没两步,张京秋就皱起眉头,蹲下来看地面。
这一片是沿山路,沥青路面两边就是茂密的森林,生态极好,也就不可避免的会有一些人类之外的生灵在此生存。连绵数周的大雨初霁,饱满水汽将泥土的孔窍填得满满当当,为了喘一口,平素住在土里的虫子就会翻身而出,呼一口新鲜空气。
因此雨后在路面上看见成摊的蚯蚓也是正常现象,但问题是,这里的蚯蚓尸体也太多了。
棕黑色的长虫尸体被人扫在道路两边,密密麻麻,几乎铺了一层,光靠粗看很难跟普通路面区分开,再细看又差点给人看出密集恐惧症,干燥的环节失去粘液的光泽后,变得皴裂,扁平。
张京秋拿出手机,点开天气软件,雨是一小时前才停的。
短短一小时而已,不应该被晒干成这副样子。
“挡煞吗?”
他低低念着,蚯蚓又名地龙,对所居环境的变化十分敏感,尤其是像这样反常地炎灼而死,绝对是土地的问题。
富人区不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污染泄露问题,那就只可能是在风水上冲了煞。
联想到最近在Z城发生的事情,意外发掘的周代古墓,夜雨滑坡的半面岐山……张京秋强行按下心头的不祥预感,给地上这片蚯蚓尸体拍了个照,发到某个小群里,提醒一声,便无甚表情地合上手机。
几句问询挤进群里,但张京秋看都没看,就如一只灵敏的大隼提速向山下疾驰而去,他刚下单的网约车还有两分钟到。
是非因果,还得等拿到更多线索才能确定。
*
文化局坐落在Z城市中心,还好临到夏季,下班时间比往常晚了半小时,但等网约车一路风驰电掣飙到门口时,里面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走空了。
迟到的原因,张京秋在电话里就已经跟老师解释过了,他下车付完钱,往那栋明显有些老旧的三楼小白楼抬头看了眼,还有一间办公室的大灯在□□,料想就是龚老师特意留到现在。
给门口躺空调室里听收音机唱戏的老头看过短信,又在登记簿上签完字后,张京秋便朝里走去。
楼底种着三两簇翠竹,竹影错落,别有几分清幽文雅的韵味,文化局工作清闲,不混个好几年,没那么容易能把编制落在这里,因此走在里面时,张京秋年轻,又长得俊,还在这个点来,吸引了不少下班职员的注意。
“这谁啊……谁家亲戚?”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这段时间单位好多人来人往的生面孔,估计都是为了岐山那个来的。”
小声说话那人用手肘用力捅了下同事,她说的隐晦,但同事还是一点就通。
“……那可不是一般的邪门,啧啧。”
首都明面上专门派了一支学者小队来接手这事,队里除了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还有好几个科院的科研人员,得益于前几年展开一项名为跨学科断代史研究的联合项目,现在考古的技术比以前进步了好多,不再只靠人眼来看,而是通过化学元素的衰变测定,以及计算机复原术,来精准判断考古年份和残缺图文信息。
对于那些时间离得远的朝代,这招尤其好用,此前全国范围内还没发现过周代的考古遗址,因此乍一听到消息,就直接打包了一大只精英队伍过来,其中带队的就是在海内外都公认的历史学大家龚铭。
在燕京大学的时候,龚铭负责给张京秋所在的特殊专业上历史选修课,因此在发现周墓有异常后,他直接将几位专精玄术的学生给喊过来了。
张京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偌大的六人间办公室,就看见一个捧着双层玻璃茶杯的小老头,笑呵呵地坐在角落的桌子后,朝他招手:“京秋,来,坐这边。”
“龚老师好。”
桌上还有好几个纸杯没收拾,在他来之前,这里应该才发生过一次讨论。
张京秋依言坐下,龚老推来一份厚厚的打印资料,目测有一百来页:“另外几个同学没来,那你就先把这份资料带回去,里面有目前所有关于王姬墓的信息,包括各个墓室的实地照和团队的会议记录,后续你们执行任务应该用得到,规矩你知道的,不要外传。”
“王姬墓?”张京秋随手翻了下成打的资料纸,满当当的黑字镶嵌在白纸上,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不是说墓主尸体没了吗?”
龚老:“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墓志铭,刻在主墓室的门后,就是从这里确认墓主身份的,你看第五页。”
那里有拓印自墓门的古字,拓印里的刻字笔锋古朴,锋而不锐。
古文字也是必修课之一,因此张京秋毫不费力地就辨认出铭文内容。
【下接黄泉,上绝青冥,王姬眠处,勿惊勿撄,
千山共宿,万海同归,封世自存,寻彼昆仑。】
“上穷碧落下黄泉,”凝视片刻,张京秋问道,“好恢弘的排场,这是哪位王姬?”
龚老摇摇头:“我们就是不确定这个,毕竟周朝嘛,众所周知的神话纪年,缺乏史料,遗留下来的有关记载又太过奇幻,光看着几句,看不出什么明确的指向。”
“本来这个墓可以成为上古史研究的又一大突破,奈何……”说到这里的事后,龚老叹了口气,“前期没做好保护工作,在外面发现了盗墓贼的野墓洞,等我们下去的时候,主墓室的两重大棺都被开了,里面的尸体不翼而飞,唉,造孽啊。”
张京秋还觉得有疑点:“盗墓贼盗的是陪葬品,又不是倒卖尸体的,怎么会带走墓主尸体呢?”
“这就是派你们来的原因,”龚老咚的一声,放下抱在手里的保温杯,脸上也浮现出凝重的神色,“阴阳有别,论找起死人,玄学届的人比我们擅长,今年天师府主张在Z城举行鱼龙会,想必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果然是为了这个。
比起千年古尸成精,和别有用心试图拿尸体做一点别的,张京秋现在更情愿是盗墓贼脑子进水了。
而且那份说是从主墓室拓下来的墓志铭,不知为何,让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异样。
山海同归,共觅昆仑。
这真的仅仅是留给一位公主的墓志铭吗?
“对了,我这还有个东西,要麻烦您看一下,”张京秋忽然想起在董自成家看到的那个白玉瓶,他从手机里调出照片,举到龚老面前,“是在朋友家看见的,样式很是别致,您看得出来是哪个朝代的吗?”
“嘶……”
龚老眯起眼睛,眼睛恨不得都黏到手机屏幕上去:“像是周代的,再往后的朝代有了更好的替代材料,是不会用玉做水壶这种中型器皿,而且就算是在尚玉的周代,品质这么好的玉壶也只有王公用得起。纹路细致,作人面兽状,师傅手艺不错,要不是你说是在朋友家看见的,我恐怕会当做真品。”
张京秋:“有您这一句,看来水准确实不错。”
问题是,完成度这么高的赝品,是从哪里找到母本来仿制的呢?
龚老也只是考古队那边的负责人,交接完资料,张京秋就先行告辞。
他出了文化局的院子,站在路边,立马拨通白凌燕的电话:“你和周步虚现在在哪?”
正值傍晚,温度又凉快,路边有三两家庭结伴出来散步,为了防止碍着别人的路,张京秋边走边说,冷不防看见人群里一对奇艺显眼的组合:一个约莫十六七岁青春靓丽的女孩,和一个看起来就苦相横生的中年男人。
两人虽然明显看着是同行,但无论是外貌年纪,还是神态气度,都天差地别。
那女孩外貌太过出众,一头齐肩黑发又黑又顺滑,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无一不精致到极点,俊俏神飞,连线下见过不少明星的张京秋都多看了两眼,眉目间的骄纵仪态,一看就是自小就被精心养护出来的。
倒是中年汉子獐脸鼠目,肤色暗黄,明明穿得也不差,但就是缩头缩脑的,不敢跟人对视,整一个行走的“怂”概念本身。
不过盯着别人打量终归是不礼貌的,张京秋也只觉得是一对普通的父女,他收回目光,重新思考起白玉瓶和周王姬墓的事情了。
白凌燕:“才干完活出雇主家门呢,他还打算喊我俩一起吃个晚饭,被我婉拒了,你有什么事急着找我俩?”
“你们方便再回去一趟吗?”
“方便是方便,还没走多远呢,但是为什么?”白凌燕奇道,“有东西忘他家了?”
张京秋道:“帮我问一件事。”
那个白玉瓶,到底是董自成从哪里得来的?
他还没说完,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咦”,张京秋思绪被打断,下意识转身朝声源处看去。
还是方才那对差异颇大的父女,几个流里流气的黄毛男青年堵在少女身前,举起手机,嬉皮笑脸地跟人搭讪。
中年男人偷偷扯着女儿的衣角,唇角嗫嚅,劝她先走了,但那漂亮女孩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接收到父亲放出的胆怯信号,只是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无辜眼睛,饶有兴趣地问道:“可我连手机都没有,怎么跟你加微信?”
听到这话,她旁边的中年男人先浑身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捂住脸,露出不堪看的表情。
其中一个穿破洞裤的青年嘿嘿笑道:“美女,你这借口也老套了吧,现在谁出门不带手机啊,没手机,我给你买一个不就行了?我俩加完联系方式你再走呗。”
说着,他就自然而然地,快要把手搭上女孩的肩膀。
当街欺负人?
张京秋皱起眉,同对面匆匆讲完几句话后就把电话先行挂了,手机插回兜里,背着自己的琴包,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几个不安分的黄毛仔。
看不下去的不止有他,人群里另有正义大妈嫌恶地喊道:“你看不出来人家不想搭理你吗?非要这么死皮赖脸地纠缠人家,啐!”
被当街驳斥,小混混有点挂不下面子:“关你爹的什么事啊,我有问你吗?少多管闲事,给我滚一边去!”
骂了几句还不解气,他刚想再来几句威胁的话,就感到手臂被人轻拍一下,低头看,方才被搭讪的那女孩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诶,先别吵了,我问你,你刚才说的话当真吗?”
“什、什么话?”
“给我买手机啊,”女孩眨眨眼,笑起来像个甜蜜的天使,她向前踏了一步,语调里却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危险意味,“……难道你想说话不算数?”
当然不算数!
神经吧,把个妹而已,还能真送出一部手机不成,他又不是钱多得没处花的富二代。
混混刚想拒绝,但对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不知名的冷意突然卷上他的心头,猝不及防,第六感猛地忽然响起——就好像一旦拒绝了给面前少女的允诺,就会发生极为恐怖的后果一样。
该怎么形容那种危机感?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睁开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小混混浅薄的词汇库没法捕捉过那抹一闪而过的危机感,他打了个寒颤,腿也不自觉地抖起来,即将出口的话莫名在嘴里拐了个弯:“对、对对,我给你买手机,你你你……你想要什么牌子的手机?”
焦急地扫视一圈,正好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水果手机专卖店,小混混就像穷途末路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喜不自禁地指着那家手机店道:“我给你买那个吧,正好出了新品,我、我给你买最新的,pro max,好不好?”
女孩跟她父亲耳语商量了一会儿,答应了他的请求,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跟着浑身僵硬的黄毛推门进了手机店。
另外两个同行小混混也没看懂这是个什么情况,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连忙大喊着同伴的名字跟了进去。
居然真给买?!
别说混混的朋友呆住了,就连才仗义出声的大妈都没忍住诧异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满心怀疑。
不是吧,难不成自己真看走眼了,误会好人啦?
张京秋也被这急转而下的发展整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替哪边担忧。
恰好这时候,白凌燕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你那边事情解决没?”
“好了,”虽然风波平息得似乎有些太轻易了。
不过……张京秋又回想了一遍刚才的情形,凤眼不禁眯起,总觉得那女孩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无论是人还是物,外围都会包裹有一种名叫“气”的场域,内部发生变化时,往往从外部的气场上也会有所体现,中医说“望闻问切”,排在最前的就是观气望色。
玄学中人本就感知敏锐,虽然没有更近距离的接触,但张京秋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周遭涌现出了一股极为危险玄妙的陌生气场,径直撞入平和的普通人群中。
他没来得及细想太多,白凌燕就略过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直接切入正题:“你让我问的事,我已经从董老板那里问出来了,那玉瓶是他三天之前从老西门街的鬼市上收来的。”
“鬼市?”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个鬼市。Z城古迹众多,文玩市场活跃,除了正规的店面,还有一种专门在凌晨开张、天亮收摊的非正规夜间集市,因为卖的大多是土阴之物,来历也不明确,真假参半,所以老Z城人都叫那地方鬼市。”
白凌燕随即又发了个电子坐标过来,地图显示,老西门街在新津路跟青年路的交叉路口,正处Z城最西头,是本地知名的文玩交易汇集地,就算打车过去,也得开一个多钟头。
没剩多长时间准备了。
张京秋简单交付对方几句,又重新打了辆网约车,临走前,他特意看了眼方才那对父女和几个小混混走近的手机店,眉头微蹙。
总归没出什么大乱子,“气”也很干净,想必应该只是那几个黄毛仔倒霉,招惹到了大隐隐于市的道中人,不得不靠钱包出血来平息自己先前犯下的草率错误。
相比之下,还是鬼市和周墓那边的事情更要紧。
张京秋头也不回地拉开车门,引擎发动,很快就直奔下一个线索地点而去。
单向玻璃窗后,姬容笑吟吟地收回了流连在外面的目光,看见旁边的李二狗一直在拿袖子擦汗,满脸好奇地问道:“你很热?”
“不!我,我还好,哈哈,”李二狗浑身一颤,迅速缩回手,平白苍老了整整十岁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无比的讨好笑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刚才那是……您认识的人?”
姬容眉眼弯弯:“你是在过问我的事情吗?”
李二狗又开始颤抖起来,发抖着,嗫嚅了半天答不出话,恐怖的记忆再度泛上心头,就在他害怕得快跪下时,姬容却毫不在意地撇下了他,托着下巴,看柜姐拿出来的最新款手机。
“美女,这就是所有的颜色和型号了,”最开始提出搭讪的那个黄毛混混咽了口口水,讨好问道,“你有哪个喜欢的吗?”
一整排扁平的铁盒子一字排开,背面的镜头像大眼睛,姬容根本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但这并不妨碍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指向最右边的手机:“我要那个!”
金灿灿的,一看就很有皇家气概,而且屏幕也特别大,非常适合她的身份。
什么?
黄毛仔脸色猛地扭曲,不仅选最贵的牌子,最贵的型号,还选最贵的色号——
故意的吧!
他瞪着眼,一转头就对上姬容黑漆漆的眼眸。
少女的眼睛如同漩涡,又黑又深,透不出半点活跃的光彩,平静又高高在上地盯着他。
对上眼神的瞬间,黄毛就像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刚升腾起的怒气和勇气还没发泄出去,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他缩瑟着肩膀,忍气吞声地掏出信用卡,往柜姐前一丢:“结账!”
“呀,”姬容扬起矜持的笑脸,“谢谢你,顺带一提,我很喜欢像你这样说话算数的人。”
容容:来加微信?(方便下次收贡品)
黄毛:!!!
小张这边视角是为了方便开始叙事,后面就转容容视角开始正式剧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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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王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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