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乐的葬礼,在一个细雨霏霏、天色阴郁得如同蒙着灰色轻纱的清晨举行。
那雨,不大,却极其细密、冰冷,如同天地间一张无边无际的、哀伤的纱幔,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潮湿的、化不开的悲恸里。
空气清冷,吸入肺中都带着一股冰凉的涩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顾南萧没有走进墓园,没有勇气去亲眼目睹那方小小的、覆盖着新鲜泥土和白色鲜花的、即将吞噬他整个世界里最后一点光明和温暖的墓穴。
他穿着一身熨帖却更显沉重、如同黑夜般压抑的黑色西装,里面是那件她最后见过的、已经洗净熨平却似乎永远残留着她气息的校服衬衫——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有她的、短暂的夏天更近一些,就能假装一切都还未曾发生。
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幅江以乐为他画的、最终也未能彻底完成的油画肖像。
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贵的梦,站在墓园外很远的一棵枝叶低垂、仿佛也在默哀的柏树下。
像一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被悲伤凝固的孤魂,远远地、贪婪又痛苦地眺望着那片被无数黑伞与沉重悲伤笼罩的人群。
雨水无声地、持续地打湿了他梳理整齐的黑发。
一绺绺凌乱地贴在额前,顺着他消瘦凹陷的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无法止住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浸染出深色的、不断扩大水痕,沉重地黏附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冰凉,他却浑然不觉。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封闭了,只剩下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带着刻骨的疼痛望向那个方向,那个她即将长眠的方向。
他看到江以乐的父母——那对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夫妻——相互搀扶着,身形佝偻,几乎无法独立站立,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江母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绝望。
江父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努力维持着作为男人和父亲最后的体面与坚强,但那微微颤抖的、无法控制的肩膀和空洞得如同死水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崩塌。
他们看向那方小小的墓穴时,那眼神中的痛苦与不舍,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反复地烫在顾南萧的心上,提醒着他自己家族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看到周晓薇和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穿着素色的衣服,红着眼睛,将洁白的、象征着纯洁与哀悼的菊花轻轻放在墓前,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他们的脸上带着青春的哀伤与对生命无常的茫然、无措。
那些曾经与江以乐一起笑闹、一起奋斗、分享秘密的身影,此刻都笼罩在一层无法驱散的、悲伤的阴霾之下。
他还看到一些陌生的面孔,或许是江家的远亲,或许是曾经治疗过她的医生护士,他们都沉默地站在那里,表达着最后的哀思与送别。
每一个身影,每一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都像是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罪孽深重的灵魂。
他配站在他们中间吗?
他配去表达那份掺杂着无尽愧疚、甚至连愧疚都显得虚伪的哀悼吗?
他不配。
他只配像现在这样,像一个阴暗的、见不得光的、带着原罪的影子,远远地窥视,独自咀嚼这由他家族种下、最终由他亲自加深的、永恒的苦果,将这无尽的悔恨与思念,如同枷锁般背负一生。
他只能在这里,用这种自我放逐、自我惩罚的方式,陪伴她走完这尘世的最后一程。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却倔强地、近乎自虐地睁大眼睛,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这无尽的、冰冷的雨丝,永远地、深刻地刻在脑海里,作为对自己永恒的、无期徒刑般的刑罚。
葬礼的人群渐渐散去,黑色的伞汇成一条流动的、沉默的、悲伤的河,缓缓流向墓园出口,带着各自的哀伤回归各自的生活。
工作人员开始进行最后的填土。
当第一锹泥土带着沉闷而决绝的声响,落在那光亮的、承载着她年轻生命的棺木上时,顾南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如同被子弹击中,几乎要站立不住,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瞬间捏碎。
他猛地转过身,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粗糙、带着树皮碎屑的柏树树干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画框边缘,留下深深的、几乎要折断指甲的印痕。
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耸动着,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加绝望,更加深入骨髓。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浸湿了树干。
他知道,他生命里唯一的那束光,唯一曾照亮他灰暗世界的、温暖的光,彻底地、永远地熄灭了。
从此,他的世界,将只剩下漫长的、无尽的、冰冷刺骨的雨季。
阳光再也与他无关。
他履行了对她的承诺。
像一个最忠诚的、也是最绝望的、被誓言捆绑的守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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