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被极轻、极缓地推开,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吱呀”声,仿佛推门的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鼓起这最后的、沉重的勇气。
顾南萧站在门口。
逆着光,他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却又透着一股摇摇欲坠的、近乎破碎的脆弱。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合身的衣服此刻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像套在一个骨架子上,脸颊凹陷下去,胡子拉碴,显得格外沧桑、落魄,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了十岁。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似乎从未换洗过的、沾着不知是干涸颜料还是尘土木屑的南城一中校服衬衫。
就像是固执地抓住最后一点与她的联系,抓住那个还有她的、短暂的过去。
整个人像是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最终一败涂地的战争中溃败下来。
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刻骨的绝望和仿佛永远无法洗净的、浸入骨髓的悲伤。
他的目光,几乎是贪婪地、又带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瞬间就锁定了病床上那个瘦弱得仿佛随时会化作轻烟消散的身影。
当他看到环绕在她周围的那些冰冷的、闪烁着数据的仪器,看到她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青紫的针眼,看到她苍白透明得如同琉璃般、仿佛一碰即碎的脸颊时……
他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像秋风中最瑟缩的、即将被撕裂的落叶。
眼泪瞬间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他所有的视线,滚烫地滑过他消瘦的脸颊。
他甚至需要用手死死扶住冰冷的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门漆里,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几乎要瘫软下去、跪倒在地的身体。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而破碎的喘息。
他一步步,极其艰难地、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每一步都带着钻心的疼痛,挪到床边。
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丝力气,承载着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以乐……”
他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沙哑得如同被砂轮反复磨过,带着浓重的、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深深的恐惧。
江以乐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她的目光很平静,像一面映照着落日余晖的、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历经了所有痛苦、挣扎、绝望、最终归于尘埃的淡然和疲惫,以及……
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温柔与怜悯。
她看着他狼狈不堪、痛不欲生、仿佛被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垮的样子,看着他被愧疚和悲伤彻底摧毁的容颜。
然后,对着他,极其虚弱地、却又清晰地,笑了笑。
这个笑容,苍白,无力,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在风中最后的一次摇曳,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匕首,以一种温柔到残酷的方式,狠狠地、精准地刺穿了顾南萧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的心脏。
“你……都听到了?”
他哑声问,指的是那个雨夜,他在她床边的告白和忏悔。
他的身体颤抖得如同痉挛,几乎站立不稳。
江以乐看着他布满泪水、充满绝望和卑微祈求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千钧的、不容置疑的确认。
“对不起……对不起……”
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痛苦和愧疚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哽咽着,除了这三个苍白无力、毫无意义的字,再也说不出任何别的话,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贫乏。
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毫无尊严地跪倒在她的床边。
双手死死地抓住洁白的床单,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着死寂的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绝望的藤蔓。
他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床沿,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而绝望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呜咽。
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的、犯下弥天大错的孩子。
所有的隐瞒,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爱而不得,所有的悔不当初。
在这一刻,面对着生命即将逝去的、**裸的残酷现实,彻底决堤,汹涌而出,将他彻底吞噬、碾碎。
他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漠,在此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深刻的痛苦与忏悔。
江以乐看着他跪在床边,看着他因为极致痛苦而蜷缩颤抖的、显得无比单薄的背影。
听着他发自灵魂深处的、绝望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呕出来的哭泣。
她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不断地滑落,浸湿了鬓角,冰凉一片。
她曾经恨过。
恨那个撞了她的司机,恨那个夺走她健康未来的、不公的命运,恨这具不争气的、束缚了她的身体。
在刚刚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也曾无法接受,无法理解,那个让她心动的少年,竟然就是这一切痛苦的关联者,甚至可能带着补偿的心态靠近她。
那种被欺骗、被命运戏弄的感觉,几乎将她撕裂。
可是,看着他此刻痛不欲生、如同在地狱油锅中煎熬的样子,听着他绝望的、仿佛连五脏六腑都要哭出来的悲鸣,那些激烈的、燃烧的恨意,忽然就像被这无尽的泪水冲刷过的沙滩,慢慢地、无声地消散了,只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空旷的悲凉。
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恨不能让时间倒流,不能让那场雨夜的意外从未发生,不能让她的身体恢复健康,不能让他们回到那个相遇之前、彼此毫无瓜葛的平行世界。
恨,只会让活着的人更加痛苦,让最后的时光充满戾气。
他也不过是另一个被那场意外摧毁了人生的、可怜的人。
他背负着沉重的、她无法想象的枷锁,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我惩罚里。
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缓慢的凌迟?
他活得,并不比她轻松。
甚至,他可能要用一生的时间,来背负这份罪孽,这或许比死亡更残忍。
一种巨大的、超越了个人恩怨的悲悯和释然,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上她的心头,抚平了那些尖锐的疼痛。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同样被命运伤害的、迷路的孩子。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几乎可以看到细小骨骼形状的手,用尽全身残余的、最后的一丝力气,轻轻地、带着安抚和原谅的意味,覆在了他紧紧抓住床单、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那冰凉的、几乎没有温度的、轻飘飘的触碰,却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顾南萧。
他猛地一震,如同被烫到一般,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几乎是惶恐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模糊地看向她。
他看到她的脸上布满泪痕,看到她的虚弱和生命的流逝,却更看到她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一种他从未敢奢求的——一种宽广的、平静的、如同大海般深邃的原谅与悲悯。
“顾南萧……”她的声音很轻,很弱,像风中摇曳的、即将断裂的蛛丝,却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他震耳欲聋的寂静世界,“别哭了。”
她顿了顿,积蓄着微薄的力量,然后,说出了那句仿佛具有魔力、却又无比沉重、如同最终审判与特赦的话语:
“我原谅你了。”
这五个字,如同最终的特赦令,却并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让顾南萧的泪水流得更凶,更猛,更绝望。
他宁愿她恨他,骂他,打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让他永世不得超生,也好过这样平静的、带着神性般悲悯的原谅。
这原谅,像最温柔的、也是最锋利的刀,将他最后一点自我欺骗的防御、最后一点可以躲在愧疚里的借口也彻底粉碎。
让他**裸地面对自己的罪孽和她无私的宽恕,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痛苦万分。
“不……你不该原谅我……你不该……”他摇着头,痛苦万分,声音破碎得不成句子,像个固执的孩子,“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你的一切……我宁愿……宁愿死的是我……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换你健康……”
他语无伦次,只剩下最本能的、绝望的呐喊。
“那只是……一场意外。”
江以乐喘息了一下,努力调整着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呼吸。
继续说着,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得凄艳无比、如同燃烧最后的生命般的天空。
“我恨过……很恨很恨……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只能活到十八岁……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
她的眼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和深深的、无法弥补的、巨大的遗憾,像星空一样浩瀚。
“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想画的画……”
“我想去看海……听说海水是蓝的,望不到边……想去沙漠看星星……那里的星星一定又大又亮,像钻石……想画遍世界上所有的日出和日落……每一种光都不一样……”
“我想……像普通人一样……上大学……谈恋爱……结婚……生子……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然后我自己也慢慢变老……头发白了,牙齿掉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沉重无比的锤子,重重地砸在顾南萧的心上,让他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快要爆裂。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她的每一个梦想,都是对他罪孽最无声却最有力的控诉。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布满泪水、写满痛苦和罪孽感的脸上,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虚弱得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最后的一次跳动,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最后的恳求:
“顾南萧……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他抬起泪眼,一瞬不瞬地、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
她此刻的表情,她眼中的光芒,深深地、永远地刻进灵魂深处,刻进自己的骨血里,带去永恒的地狱。
“我死后……你只能伤心一阵子……不能……伤心一辈子……”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替我……去看一看,未来的世界……替我,去经历我无法经历的人生……”
“替我去看海……替我去沙漠看星星……替我去画……那些我没来得及画的风景……替我,去感受阳光,感受风,感受这个世界……”
“不然……我会不安心的……我会……走得不放心……我会在另一个世界,也很难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眼神也开始有些涣散,仿佛烛火在风中最后的、微弱的摇曳,但她依旧执着地、带着最后的、全部的期盼,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一个承诺。
顾南萧死死地、用尽毕生力气地咬住自己的下唇,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染红了他苍白的皮肤,带着铁锈般的咸腥味。
他看着她在生命尽头依旧温柔澄澈、带着哀求和期盼的眼睛,看着那里面倒映着的、狼狈不堪、罪孽深重的自己。
他最终,用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艰难地、仿佛背负起整个世界的重量和她未竟的人生,点了一下头。
一个承诺,一个枷锁。
一个用余生去履行的、沉重的誓言。
“……好。”
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氧气。
破碎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沉入地狱般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得到他这沉重如山的、用生命起誓的承诺,江以乐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浅浅的、如同雨后初荷般纯净而脆弱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朵在夜色中悄然绽放又迅速凋零的昙花,极致美丽,也极致短暂,带着完成最后心愿的满足与平静。
她缓缓地、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无声地、轻飘飘地滑落。
像一片羽毛,终于落在了地上。
像一只蝴蝶,停止了翅膀的颤动。
与此同时,床边那台一直发出规律滴滴声、象征着生命搏动的生命监测仪上,代表心跳的、起伏不定的绿色曲线。
在发出几声尖锐而不规则的、如同最后挣扎的警报后,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冰冷的、没有任何生机的、永恒的直线。
“嘀————————”
悠长而刺耳、仿佛永无止境的、宣判死亡的蜂鸣声,如同最终判决,骤然响彻在瞬间陷入死寂的病房里,也响彻在顾南萧瞬间崩塌、化为废墟的世界里。
窗外,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最后一丝橘红色的光亮被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夜幕贪婪地吞噬殆尽。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顾南萧怔怔地、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失去了所有感知,只是呆呆地、空洞地看着病床上她安详的、仿佛只是陷入沉睡的苍白面容。
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那个曾经对他露出明媚笑容的嘴唇,再也不会翕动。
那个曾经温暖了他灰暗世界的生命,已经逝去。
他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想要再去碰碰她的脸颊。
指尖却在距离肌肤毫厘之处,猛地停住。
仿佛害怕自己肮脏的、带着罪孽的触碰,会惊扰了她永恒的、用尽力气才换来的安眠。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倒塌,碎裂成亿万片锋利的碎片,每一片都倒映着她最后的笑容和他无尽的悔恨。
然后,这些碎片又被无边的、永恒的、冰冷的黑暗迅速吞噬、湮灭。
他失去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思想。
只剩下那尖锐的、持续的、如同丧钟般的“嘀——”声,像一枚冰冷的、巨大的钉子,将他永远地、死死地钉在了这个她离开的、他生命中最黑暗的瞬间。
万籁俱寂,唯有心碎的回响,在空荡死寂的胸腔里。
永无止境地震荡、回荡,直至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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