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乐惊讶地转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不断滴落,视线有些模糊。
顾南萧站在她身侧,一手举着伞,伞柄稳稳地握在他手中。
他的神情依旧平淡,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那双墨黑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她,声音清冽,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去哪?”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江以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大脑因为寒冷和惊讶有些空白。
她愣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去公交站。”
“一起。”
他言简意赅地说道,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解释,同时自然而然地、不着痕迹地将伞的大部分面积都倾向她这边。
这个动作让他自己的右肩和半边手臂瞬间暴露在飘泼的雨水中,深色的校服布料立刻洇开一片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水渍。
他却仿佛毫无察觉一般。
两人沉默地走入滂沱大雨之中。
雨点疯狂地、密集地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连续的“砰砰”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又像永不停歇的鼓点。
地上的积水已经很深,浑浊的水流四处流淌,每走一步都会溅起冰凉的水花,打湿裤脚和鞋子。
风很大,变幻着方向,裹挟着雨水从侧面吹来,即使有伞,也无法完全幸免,裤脚和鞋子很快湿透了,带来刺骨的寒意。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江以乐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洗衣液和阳光味道的气息。
此刻又沾染了雨水的微腥和泥土的味道,莫名地给人一种奇异的、短暂的安定感,冲淡了些许身体的寒冷和不适。
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唇线抿着,专注地看着脚下泥泞湿滑的路,小心地避开那些积水的洼地和被冲来的杂物。
举着伞的手臂很稳,没有丝毫晃动,仿佛无论风雨多大,他都能撑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这段通往公交站的路并不长,但在这样的暴雨中,却显得格外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雨水淹没、隔绝、按下了慢放键,只剩下这把小小的、在风雨中飘摇却坚定存在的黑伞,以及伞下这两个并肩而行、却各怀心事、沉默不语的少年和少女。
一种微妙的气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涌动。
公交站台上挤满了躲雨的人。
大多是学生和附近的居民,吵吵嚷嚷,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潮气、汗味和焦躁不安的氛围。
雨水从站台顶棚的边缘不断流下,形成一道道水帘。
他们勉强在站台的边缘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地。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雨水从伞尖不断滴落的声音,滴嗒,滴嗒,滴嗒,敲击着地面,也敲在两人的心上。
“谢谢。”
江以乐再次小声道谢,声音被周围的嘈杂和雨声掩盖了一些,但她知道他能听见。
“嗯。”
顾南萧的目光望着马路对面被雨水模糊、扭曲了的、霓虹灯初上的光影,侧脸线条在昏暗潮湿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柔和了些许,少了几分棱角。
他的回应依旧简短。
公交车迟迟不来。
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抱怨声、打电话催促声、小孩因等待不耐而发出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江以乐的胃痛隐隐有加剧的趋势,一阵阵的绞痛让她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胃部,脸色在站台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不舒服?”顾南萧的目光不知何时从远处收回,落在了她脸上,语气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问话本身,在这种情境下,已经是一种超出他平日行为模式的关切。
“没事,”江以乐勉强笑了笑,不想麻烦他,更不想显得脆弱,“老毛病了,胃有点不舒服。回去吃点药就好。”
她试图站直身体,掩饰不适。
顾南萧皱了皱眉,没再说话,但目光在她按着胃部的手和愈发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什么。
又等了几分钟,车还是没来,站台上的人也越来越焦躁,有人开始尝试拦出租车,但雨天地滑,出租车也格外紧俏。
顾南萧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打车吧。”
“啊?不用不用,”江以乐连忙摆手,一方面是出于不想欠人情的客气,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打车费用,“车应该快来了,而且下雨天打车也不好打……”
她的话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望向公交车来的方向。
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如同刀绞,让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弯下腰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无法站稳。
顾南萧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眉头紧锁,没有再征求她的意见,直接抬手,动作果断地拦下了一辆刚好送客到附近、正准备离开的空出租车。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他拉开车门,看向她,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不容反驳的坚定:“上车。”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做好了决定。
江以乐此刻也顾不得客气和节省了,胃部的剧烈疼痛让她无法再坚持,寒冷和虚弱感也阵阵袭来。
她几乎是靠着最后一点力气,弯腰钻进了温暖干燥、与外面冰冷世界隔绝的车厢。
车内空调的暖风让她冻得有些僵硬的身体稍微回暖,但胃里的翻江倒海却丝毫没有缓解。
顾南萧迅速收起伞,也跟着坐进后排,对司机报了一个地址——是江以乐家小区的名字。
江以乐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连胃痛都似乎缓了一瞬。
她记得自己从未跟他提过家里的具体地址,学生信息表上的地址栏,他难道……
顾南萧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目光看着前方车窗上不断被雨刮器刮开又瞬间模糊的街景,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上次交学籍表,无意中看到的。”
他的记性真好。
江以乐心想。
那次交表已经是快两周前的事情了,而且地址只是众多信息中的一项,混杂在姓名、身份证号之间。
她低声道了句“谢谢”,声音虚弱,便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眉头紧蹙,努力忍耐着胃部一阵阵袭来的、令人难以忍受的不适。
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疲惫让她无暇再去思考其他。
顾南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扭曲了的城市光影,霓虹灯在水幕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梦幻般的光斑,像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迷离而不真实。
他的侧脸映在车窗上,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看不真切表情。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身边女孩苍白的脸、因为忍耐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因为不适而微微蜷缩起来的身体。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拢。
车子在雨幕中平稳行驶,最终在江以乐家小区门口停下。
雨势比起刚才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细密连绵。
江以乐感觉稍微好了一点,至少能够直起身了。
她再次郑重地道谢,声音依旧有些虚弱:“顾南萧,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伞……”
她看着手里握着的、还在滴水的黑色长柄伞,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你拿着。”他打断她,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明天给我。”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径直推开车门,重新冲进了细密冰冷的雨丝中,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旁边一条昏暗的、被雨水打湿的巷道口,决绝得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让他感到不适,又像是急于逃离某种即将失控的场面。
江以乐握着那把黑色的、还残留着他掌心微凉余温和雨水泥土气息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他已经消失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感激?
困惑?
还是一丝被帮助后的温暖?
以及对他这种帮助后又迅速逃离行为的不解,交织在一起。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水渍。
这个冷漠得近乎不近人情的转学生,似乎……并不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样,完全隔绝了所有的温度和感知。
在他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或许也藏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属于正常人的善意。
只是,这善意为何如此克制,如此短暂?
又为何在表达之后,总是伴随着更迅速的逃离和更深的沉默?
她撑着这把仿佛还带着他力量的伞,慢慢走回小区。
胃部的疼痛依然存在,但心里那种因为他的举动而产生的细微波澜,却久久未能平息。
这个暴雨如注的傍晚,因为这把意外撑起的伞,和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援手,在江以乐原本平静的高三记忆里,画下了一道不同于往常的、带着些许困惑、一丝暖意和无限遐想的痕迹。
江以乐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室外带来的寒意。
“乐乐回来啦!哎呀,怎么湿成这样?快把湿衣服换掉!”
妈妈从厨房探出头,看到她略显狼狈的样子,立刻关切地迎了上来。
“没事,妈,雨太大了,伞有点遮不住。”
江以乐避重就轻,将滴着水的黑伞小心地放在玄关的伞架上。
那把质感颇佳的黑色长柄伞,在这个充斥着卡通雨衣和折叠伞的家庭玄关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换了拖鞋,强忍着胃部的不适,想先回房间换掉湿衣服。
“脸色怎么这么白?”细心的妈妈还是察觉到了异样,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手也这么凉!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有一点……”江以乐知道瞒不过,老实承认,“不过没关系,我吃点药休息一下就好。”
“药在茶几抽屉里,快去吃了,然后喝点热水。”妈妈催促着,眉头担忧地蹙起,“跟你说过多少次,一定要注意,不能着凉,不能饿着……”
江以乐顺从地找到药吃了,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胃部的痉挛。
她回到自己房间,脱下湿漉漉的校服,换上干净柔软的居家服,整个人才感觉活了过来。
窗外的雨声依旧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像是在反复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个在暴雨中为她撑起一片干燥空间的身影,那句简短的“一起”,那双稳定地握着伞柄、却将自己半个肩膀暴露在雨中的手……画面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
“乐乐,吃饭了!”爸爸在外面喊道。
餐桌上,父母难免问起她是怎么回来的。
江以乐犹豫了一下,还是简单地说道:“和一个同学……拼车回来的。”
“同学?男同学女同学啊?”妈妈随口一问,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多亏了人家,不然你这身体淋雨回来,肯定要生病。”
“……男同学。”江以乐低头扒着饭,感觉脸颊有些微热,“就是我们班新来的那个转学生,顾南萧。”
“哦?就是晓薇之前提过的,那个从A市来的,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妈妈有些意外,“看来这孩子心肠挺好,就是性格内向点。”
“嗯。”
江以乐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心肠好吗?
或许吧。
但他最后那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又该如何解释?
吃完饭,她主动收拾了碗筷,然后以要复习为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书桌上的练习题摊开着,她却有些心不在焉。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雨似乎快停了,只剩下零星的雨点。
那个巷口……他当时就是消失在那个方向。
他家住在那边吗?
还是只是恰好从那里穿行?
他淋湿了吗?会不会感冒?
这些念头莫名地盘旋在脑海里。
她甩甩头,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物理公式上,但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动,最后竟写下了三个字——顾南萧。
看着那三个略显潦草的字,江以乐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般,赶紧用笔重重地涂掉,直到墨迹晕开,再也看不清原来的笔画。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顾南萧推开一扇厚重的、隔音极好的大门,走进一间宽敞却异常冷清的客厅。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雨后天际泛起的、模糊的微光,映照着室内黑白灰为主色调的、设计感极强却缺乏生活气息的装修。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湿透的校服外套被他随手扔在洗衣篮里。
冰凉的雨水浸透衣衫带来的寒意,似乎直到此刻才缓慢地渗透进皮肤。
他走到书桌前,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摞放整齐的参考书外,还放着一个简单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有些年头的照片,照片上是年幼的他,和一个笑容温婉、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女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相框玻璃表面,眼底深处那惯常的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今天冲动之下递出的那把伞,以及后来近乎多管闲事的举动,完全打破了他为自己设定的、不与任何人产生不必要交集的准则。
是因为看到她脸色苍白、强忍疼痛的样子,像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
还是仅仅因为,那场过于喧嚣的暴雨,暂时扰乱了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自持?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疏离与淡漠。
他拿起耳机戴上,打开了习题册,将自己重新投入那个只有逻辑、公式和绝对理性的世界。
那里,没有突如其来的暴雨,没有需要帮助的同桌,也没有……那些不该被忆起的过往。
第二天,周六。
雨过天晴,阳光格外明媚,空气清新。
江以乐醒来时,胃痛已经基本消失,只是精神还有些倦怠。
她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心情也不由自主地轻松了几分。
然后,她想起了那把伞。
黑色的长柄伞,此刻正安静地立在玄关的伞架上,伞面上的水渍已经干透。
今天需要把伞还给他。
可是,要怎么还?
他家住哪里?
联系方式?
一概不知。
似乎只能等到周一上学。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时就是出乎意料。
下午,江以乐和周晓薇约好去附近新开的书店买些画材和辅导书。
两人正在文具区挑选彩色铅笔时,周晓薇突然用力扯了扯江以乐的袖子,压低声音,难掩兴奋:
“乐乐!看那边!是不是你家那位‘沉默的优等生’?”
江以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跳骤然加快。
在书店靠窗的阅读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高脚椅上,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厚厚的、似乎是外文原版的书。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他微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惯常的沉静。
是顾南萧。
他怎么会在这里?
而且,巧合的是,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薄卫衣,看起来比平时穿校服时少了几分冷硬,添了几分少年气的干净。
江以乐的心,没来由地轻轻一动。
那把黑色的伞,此刻正躺在她的书包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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