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耶路撒冷通往以马忤斯的城郊小路上，风雨飘摇、雷声轻轻、人群骚动。
不远处的马蹄声、剑盾撞击声，接踵而至。
克利奥帕斯急促喘着气，踉跄前行，他的衣袍早已沾染泥土，一声轻雷炸响，他瑟缩了一下，惊惶回望，迎来两队卫兵，一队厉声喝骂：“滚开！还不快点？！”，另外一队更近，带着怒喝，“你们这些畜生！”
马蹄声疾驰而过，人群推搡、低吟，克利奥帕斯捂住胸口，喃喃自语，“不，不该是这样的……”
“沙洛姆·阿莱奇姆。”
一道温润的男声在克利奥帕斯头顶响起，他茫然抬头，见是一位戴着头巾行者，其面容隐于袍巾内，不可见。
行者像是也意识到什么，轻轻揭开头巾一角，上前一步，露出双眼来。
克利奥帕斯闯进那道温和的眼神里，心安了不少，也回了一道：“沙洛姆·阿莱奇姆。”
行者问：“步履匆匆，你要到哪里去？”
克利奥帕斯垂头，低声道：“以马忤斯。”
“原来如此，”行者颔首，“那我们同路。”
克利奥帕斯惊问：“您也是？”
“是啊，”行者腔中泄露几分轻快的笑意，“光明与我们同在，走吧。”
克利奥帕斯见状，心虽沉闷，还是不再多言，与初见的行并肩前行。
这时，风声渐响、雷声渐闷。
“为何你看起来心事重重？”行者摸了摸鼻尖，“我闻到你身上有很浓重的伤心。”
克利奥帕斯怃然一听到“闻到”，下意识抬起手，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洗漱过了，待听完了整句话，他悻悻搁下手，苦笑道：“为什么不能伤心呢？我们早已没有什么能高兴的了。”
行者没有再说话，只是下一秒，他又开口：“你是哪里人？为何而来？”
克利奥帕斯停顿了一下，“我是犹太人，为……”
他倏然捂面，“为十字架上的人而来。您应该还没听闻耶路撒冷的事情，他们杀了他，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
行者似乎来了兴趣，追问道：“谁？”
克利奥帕斯再也难掩颤音，“耶稣，加利利的教师。我们都曾以为……他会是以色列的救世主。”
“是他啊。”行者脚步渐缓，寻了一处路边歇脚处，“让我们歇息片刻吧，好孩子，来，将这些事都告诉我吧，不要憋在心里了。”
风声渐强，闪线渐白，克利奥帕斯被那句“好孩子”给戳中了心脏，心一软，轻轻叹了一口气，随着行者坐下，不住地搓手叹息，将脑海中的记忆娓娓道来。
克利奥帕斯低语：“我们本来是想与拉比、使徒共度逾越节，但是却被罗马士兵给拦在了路上。他们盘问我们，‘你们真是为了逾越节？怎么看着别有心思？’我们只能反复说：‘我们真的只是守节’，没敢泄露寻找十二门徒的只言片语……”
脑海里卫兵的盔甲摩擦声、模糊不清的盘问声，此刻却还清晰可闻，克利奥帕斯脸色愈发晃白，他只得继续道：“当我们赶到耶路撒冷时候，却只听见噩耗：他被鞭打、被钉在十字架上，亚利马太的约瑟将他葬在了花园里。我们又匆匆赶到花园墓地——可是那儿却空空如也！他就这样消失不见了，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
行者没有说话，仍是以一种十分温和亲人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个垂头悲号的年轻人。
克利奥帕斯擦擦眼睛，像是说给自己听，愈发哀鸣，“那地方守卫森严，谁能偷走尸体？他是真的消失不见了。”
“这一切早有预言，自创世之处便已经定下了，”行者突然出言，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克利奥帕斯的入魔的愣怔，“他从未离开，只是以你尚未理解的方式与你们同在。”
“你当喜乐。”行者静静地看着他。
克利奥帕斯一时没有理解，只是循着声音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瞳面对视，“我……”
“是你，”行者又道：“只是你的脚步太慢了，你的心也被忧虑所束缚。”
克利奥帕斯怔怔，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我脚步再快，我能去哪里？我该去往哪里？我的心如何才能喜乐？”
行者：“去以马忤斯吧，那是一个能让你如愿的地方。”
克利奥帕斯重复念叨这四个字，“以马忤斯？”
“是，”行者轻轻地点了点头，“我听闻还有一些门徒正藏身在那里。你若脚步快些，黄昏之前定能到。”
“好。”克利奥帕斯以拳抵胸，轻声道。
他要去那里。
两道脚步声同时重新响起，比风还快、比雷还重。
两人从日暮黄昏走到烛光摇曳，终于徒步赶至到了以马忤斯民居之内。
行者驻足门前，道：“此时天色将晚，不如就在这户人家歇脚用饭。”
克利奥帕斯蔫蔫地应了一声，一路辛苦走来，他早已没有太多精气神，抬手敲门，门内很快传来了主人家热情的招呼声。
行者、克利奥帕斯相继入内，随主人围坐在餐桌边。
主人家轻轻碰了碰餐具，柔声细语祈祷道：“耶和华——我们的神、宇宙的主宰，你从地上赐下食物，当受称颂，阿门。”
行者屈指轻叩桌面，目光挪向克利奥帕斯，“一切都在神的手中，正如以赛亚、以细结，但以理所预言：‘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们要称他为以马内利，神与我们同在’。在暗夜里行走的百姓能看见希望的光。”
克利奥帕斯却是摇摇头，“可是经书上没有写罗马的暴虐！就连他自己都无力反抗……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早已经无路可走了。”
行者拿起桌上的饼，缓缓掰开，“他为我们的罪行受了伤，他的鞭伤，我们得医治，他像羔羊一样被牵到宰杀之地。这是神的宿命——他必然承担起众人的罪孽，又必将复活，许多人称之为义。”
轻柔的烛光火影渐渐起来，在行者脸上微微晃动。
行者将饼递给了克利奥帕斯，“吃吧。”
克利奥帕斯接过饼的瞬间，身体剧震，目光猛地聚焦到行者那块头巾上。
他嗓音比身体更为颤抖，哭腔已经溢出，满腹庆幸、后怕，无处可藏，“主……请与我们同在……请不要离开我们！”
行者缓缓摘去头巾，面容微微闪耀着光，明亮的烛光火影悉数打在他脸上。
克利奥帕斯骤然泣不成声，泪水夺眶而出，是他，真的就是他！
难怪一路上，他讲解经文时候，自己的心里总有一种欣快的感觉，原来……原来竟然是主！
克利奥帕斯说了很多，倒豆子似的要将倾泄而出，行者一直静默地倾听着。
克利奥帕斯说到自己都口干舌燥了，有点后知后觉，生怕他厌烦，刚想再说几句挽救一下，一道鸡鸣声响起，克利奥帕斯朝窗户看去，晨光渐入。
两人同时起身，一同望向耶路撒冷的方向，目光庄严又坚定。
自那日之后，克利奥帕斯留在这所隐蔽的民居内，晃晃数日呼啸而过。
又是一夜，夜风呼啸、远犬低吠，室内烛火噼啪作响，一张圆桌旁，克利奥帕斯、彼得、托马斯、撒该、革流巴正围坐而上。
克利奥帕斯见夜色正浓，意欲离开，但是彼得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烛光照亮他激动的脸，彼得说：“你不能走！”
克利奥帕斯苦笑连连，“你在害怕幽灵和野兽吗，彼得？但他已经驱逐了鬼魂、驯服了野兽。你可知当他离世时候，我才明白：唯有直面恐惧、死亡与黑暗，才能看见他爱的光芒。”
“现在多晚了，外面多危险，你不知道？”托马斯抱臂，语气冷硬，“克利奥帕斯，你是在质问我们‘爱’的真谛吗？”
克利奥帕斯薄唇紧抿，只字未语。
托马斯眼色愈发冰冷。
这时，彼得突然站起身，他的斗篷扫过桌面，“昨天！我看见他了！”
圆桌众人目光一时间齐齐聚焦在他脸上。
托马斯微微蹙眉。
彼得继续说道：“我起初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他呼唤我‘彼得’，我终于懂了，是主！他就站在我面前，如应许般复活！”
众人面面相觑，“……”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的对话。
撒该是第一个冲至门前的，在离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停下，扭头，朝彼得说道：“谢天谢地！我们找遍了耶路撒冷，只剩下这里没有寻了——”
革流巴紧随其后，气喘吁吁，“是的。”
他又催促撒该，“快开门罢！许是追随者们回来了。”
托马斯冷眼冷声道：“你们‘看见’他了？”
撒该模样激动，斩钉截铁，“千真万确！”
托马斯冷笑：“你以为你看见，这与真见可不同。”
彼得逼近托马斯，“你怀疑我们的话？”
托马斯看向他，淡淡道：“我不怀疑你‘以为’自己看见了，但是——眼见为实，我没看见，就是没看见，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论何时何地何人，我都这样说。”
彼得猛地指向自己，“我看见了！”
托马斯冷哼一声，似根本不放在眼里。
众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休的时候，风渐起，一道光影在墙面晃动。
有个人无声立于阴影处，袍角泛着微光，圆桌众人惊起，托马斯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来人平和却能穿透人心的声音响起：“平安，愿你们平安，坐下。”
众人僵立，托马斯瞳孔震颤，耶稣慢慢走向托马斯，伸出双手，“靠近些，托马斯，钉伤痕仍在我手中，矛尖洞仍在我肋旁，你要摸一摸吗？”
托马斯一时呆愣着看着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触到耶稣掌心，突然趴地跪倒，“主……我的主！”
耶稣轻抚他的头，“你因看见而信，固然可嘉；但那未见而信的人，更是有福。”
风声如溪流淌过，烛火骤然明亮。
耶稣转向众人，“留在城里，等待圣灵降临。届时，你们将得口才，将不再惧怕仇敌，我将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末了。”
克利奥帕斯低于欢呼，唯有托马斯久久伏在地上，泪水浸透袍角。
*
与此同时，圣殿，一场派系的争辩拉开了分裂的筵席。
率先拍桌的自然是赛斯，他大声呵斥道：“妥协！你们中有人对这词嗤之以鼻——但若无妥协，我们该如何在异教统治下存续？罗马人一剑就能斩断犹太民族的纽带，甚至能摧毁圣殿！”
凯勒闻言却拔剑出鞘，“你这是什么话？！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了？赛斯，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是‘撒都该人’的儿子？！”
赛斯连连冷笑，“撒都该人至少不会让你在提比略像前烧香！不像你们狂热者，想把我们全都钉在十字架上！”
筵席众人爆发出愤怒的叫喊，拉班·迦玛列起身击掌，他声音格外肃穆洪亮，“我的孩子们！纵观历史，我们总在捍卫遗产、对抗外邦压迫与自身的软弱。即便拒绝拿撒勒人耶稣的主张实属必要，也该看清：我们内部的裂痕，罗马人看得比谁都清楚！”
司提反站起身，希腊长袍随动作摆动，“拉班·迦玛列说得对，我是亚历山德里亚人，法利赛人的儿子，却也学习希腊语，读他们的书——”
塞缪尔直接打断了司提反的话，“骨子里的希腊人！”
司提反正视他，“不，是犹太人。我知道你反感一切外邦事物，但威胁我们自由的，从来都不是外邦的知识，而是固步自封。”
随着司提反话音刚落，庭院外传来罗马巡逻队盔甲的碰撞声，筵席上众人瞬间噤声。
赛斯与凯勒对视，手按在剑柄上却未拔出。
*
耶稣身形逐渐消匿，他的声音自光影中传来，“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如同我爱你们。分歧若出于真理，便用爱心说城实话；若源于骄傲，便俯伏在真理脚下。”
彼得走向托马斯，伸手扶他起身，他望向众人，声音坚定，“不论是撒都该人、法利赛人、狂热者——我们都是他的门徒。是时候了，我们该去传扬复活的真理。”
圆桌旁的克利奥帕斯、撒该、革流巴等众人陆陆续续起身，他们之间的分歧仍未消弭，但目光已经齐齐看向同一处——那是圣殿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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