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苏走到主屋门外,刚走近就看见露珠朝她摆手,让她别进去。
宜苏顿住脚步,门内隐隐传出褚见月的哭声:“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我?我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每一回都不记得?”
“娘子。”杳娘在劝:“娘子,这些都是暂时的,等夫人找到好的大夫,很快就能将您治好的。”
“有什么用?就连太医院院判都看不好,还能去哪里找更好的大夫?!”
杳娘不说话了,她也不知,这世上哪里还有比秣陵,比皇宫,有更好的大夫。
屋里静了一刻,褚见月突然问:“褚宜苏呢?”
杳娘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褚宜苏:“娘子找二姑娘做什么?”
褚见月道:“她小娘不是大夫吗?她从小跟在她小娘身边,难道没学会一星半点的医术?”
杳娘觉得她是病急乱投医了,且不说乐姨娘医术如何,就算褚宜苏学了一星半点,难道就能看好她吗?
但这话她没说,只是让萦娘去请褚宜苏过来。
萦娘刚推门出来,迎面就看见站在门外的宜苏,她不知站了多久,面色木木的不知在想什么。
“二姑娘,您来的正好,娘子请您进去。”
宜苏淡淡“嗯”了声,提步进屋。
这么会儿功夫,褚见月已经收拾好情绪,稳坐在桌前圈椅上。
瞧见宜苏进来,她面无表情道:“我听说你小娘在宜城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大夫,想必她医术不错,你自小养在她身边,她可曾教过你?”
宜苏垂顺着眉眼:“不曾。”
褚见月面上浮起一层薄怒:“废物!用得着你的时候半点作用不起,滚出去!”
宜苏并未反驳,转身就往外走。
“等等。”
褚见月突然唤住她,不等宜苏回头,便漫不经心道:“来了陆府,你倒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悠闲日子,在褚家的规矩是不是都快要忘了?”
宜苏张了张嘴,她直接打断道:“今日有雪,你去院子里跪两个时辰,就当是,我提前送你的生辰礼吧。”
一月初七,是宜苏年满十七岁的生辰。
今日是十二月二十,还差十日就是新年了。
“娘子,这里是陆府,若让人瞧见……”
“杳娘,这句话我已经听腻了。”褚见月心情不好,对杳娘也没了耐心,她目光冷冷地盯着宜苏:“这是陆府又如何?我是陆家三少夫人,我妹妹不听话忤逆我,我给她立立规矩怎么了?”
杳娘闭嘴不言了,与其自己去触霉头,倒不如让她在别人身上发泄发泄。
褚见月看向沉默不语的宜苏:“怎么,到了陆府,就不听我的话了?”
“不敢。”宜苏终于开口:“长姐的命令,宜苏不敢不从,这就去跪。”
她往外走,褚见月吩咐萦娘:“萦娘,把她的大氅脱了。”
“……是。”萦娘二话没说,走到宜苏跟前:“二姑娘,得罪了。”
宜苏抿唇未语,任由萦娘解开她身上雪青色大氅,只着一袭浅蓝色衣裙走到屋外,跪在主屋窗外。
这是褚见月最喜欢的位置,可以坐在窗前,被屋内暖融融的炭火煨暖,一面喝花蜜吃酥饼,或是让人给她的指甲描蔻丹,一面看着窗外狼狈不堪的宜苏。
见她如此乖觉实相,褚见月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她坐去窗前,萦娘上前替她推开窗户。
明合院内院种了一株海棠,冬日天寒,海棠进入休眠期,叶片脱落,树枝荒芜。
树下的宜苏,静静跪在那儿,任由风雪淋满肩头,没一会儿功夫,她云鬓肩背都覆上白白一层,就连卷翘的眼睫上都挂上霜雪。
天寒地冻,她却如一根生命力茂盛的春笋,顽强又笔直地扎根在地上,风吹不折。
褚见月看了会就觉得没意思,让萦娘关了窗,换了身衣裙去前院请安。
她让萦娘在这儿看着宜苏,自己带着其他三人离开。
宜苏眉眼低垂,盯着覆了厚厚一层雪的地面,双腿渐渐失去知觉。
侵打在身上的雪突然没了,她有些麻木地抬头,对上萦娘那双通红的眼。
萦娘撑伞在宜苏头顶,蹲在她面前,声音哽咽:“二姑娘……”
“萦娘,我没事。”
依然是那三个字,萦娘忍不住想起六年前的那个寒冬。
那年冬日,格外得冷,秣陵的雪下了一日又一日,许多人都被寒气逼得不敢出门,街上人烟稀少,少数冒着严寒出来赚钱的摊贩满口抱怨。
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大雪不断,是要逼着他们断水断粮不成?
不过这些,都只是普通百姓的抱怨,对于褚家这样的官眷是不会受影响的。
褚氏处死了乐姨娘,将年仅十一岁的宜苏安排到褚见月身边伺候。
府中的二姑娘,做起了低等侍女的事,褚见月院中下人私底下欺负宜苏,在她提着水路过一处庭院时,恶意将她绊倒在地。
小小的人,狼狈摔倒在地,一桶水淋了她一身,寒冬腊月,浑身湿透。
十三岁的褚见月偶然瞧见了她这副模样,她觉得有趣,便让宜苏跪在庭院里,就着一身湿衣,然后站在宜苏面前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便带着下人哈哈大笑而去。
宜苏在那冰天雪地里险些被活活冻死,萦娘听见下人议论,悄悄找过去时,宜苏只问她愿不愿帮她报仇。
在她答应后,让她去自己屋里取了一枚药丸来,她塞进嘴里,艰难咽下,然后靠着一枚药丸,熬过了那一个苦寒冬日。
从那以后,褚见月仿佛找到了什么新鲜趣事一般,动不动就让宜苏跪在雪地里,就如今日一般,静静欣赏一会儿,觉得无趣了便自行离去。
再让下人守着宜苏,要她跪满两个时辰。
萦娘守着宜苏,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将人扶起送回偏院。
“萦娘,不用管我。”宜苏换上干净的衣裙裹在被子里:“一会儿长姐该回来了。”
二人什么都不用多说,萦娘咽下满口苦涩,道了句:“二姑娘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宜苏一个人静静躺在床榻上,任由湿透的乌发搭在床榻边沿,过了很久,冰冷到没有知觉的四肢才开始回暖,冻到发紫的唇渐渐恢复血色。
只有跪了很久的膝盖,揉了药油后依旧酸疼得厉害。
宜苏不止一次想,如果她没有跟着阿娘学习医术,每一回都能及时给自己医治,她这双腿,只怕早就冻废了。
昨夜的消耗,连同今日的惩罚,一起化作疲倦涌上心头,宜苏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阿娘还活着的时候,她在宜苏想睡觉时给她讲故事。
阿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乐枝。
宜城的人,都喜欢唤她“乐枝大夫”。
阿娘是宜城人,那里距秣陵有五百里远,只是一个民风淳朴的小城,阿娘家里是开药铺的,她从小跟着父亲学习医术,在药铺帮着抓药煎药。
阿娘的母亲是隔壁绣楼老板的女儿,一手双面绣出神入化,加上长相出众,宜城提亲的人几乎要踏破绣楼门槛。
只可惜,佳人最后却被药铺的混小子拿下了,其他人因此扼腕叹息许久。
阿娘长到十五岁时,开始在药铺帮着接诊病人,她人长得美,心地善良,医术又好,每日来往药铺的年轻公子数不胜数。
但阿娘一门心思都扑在医术上,她跟爹娘说,暂时不想嫁人,爹娘最是疼她,连着两年拒了无数上门提亲的人。
阿娘十七岁那年,宜城来了一位大官,是从天子脚下的秣陵来的巡抚。
巡抚在宜城外不幸遇到山匪,险些受伤,是跟随他一起,负责随行保护的兵部郎中救了他。
兵部郎中因此受伤,被送到阿娘家的药铺诊治,阿娘的父亲亲自接诊,阿娘只是给他送了两碗药而已。
那兵部郎中便见色起意,他救巡抚有功,想带走一个女人很容易。
阿娘全家都是拒绝的,但宜城只是一个小城,最大的官就是他们的县令,县令都不敢反抗秣陵来的大官,何况他们籍籍无名的药铺?
兵部郎中以家人相胁,阿娘不得已跟爹娘说,她是自愿跟着走的,让爹娘别管她了。
阿娘的爹娘不相信,一直追到了宜城外的山脚下,可两条腿的人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等他们追出来,早已不见人影。
就这样,阿娘被带到了秣陵,进了秣陵南城官员府邸扎堆的富贵窝里,成了褚家上不得台面的乐姨娘。
阿娘进府的第三个月,怀了身孕,彼时恰逢朝廷晋职,褚郎中刚从军中退回不久,为了在兵部站稳脚跟,在官职上更进一步,忙得不可开交,阿娘一个人在偏僻的院子里,和稳婆一起,靠着嘴里的人参含片,生下了宜苏。
很快朝廷颁布了晋职名单,宜苏的父亲不在上面,仕途不顺的打击,褚父开始往阿娘发脾气,阿娘为人和善,性子却不软,两人开始频繁争吵,关系一再恶化。
宜苏九岁那年,褚父终于熬出头,连升两级,次年又坐上了兵部侍郎一职,那会儿他意气风发,还几次主动来跟阿娘示好,结果被阿娘驳了面子,后面也就不怎么来了。
宜苏对这个父亲的记忆很淡薄,可以说没有什么父女感情可言。
他只喜欢嫡出的褚见月,或者说,他仰仗褚氏母家的权势,只能喜欢褚见月,就连阿娘,他都不敢说是自己强行带回来的。
只说自己救了巡抚大人,巡抚大人赏下,他人微言轻不敢拒绝。
在宜苏的记忆中,阿娘是个很厉害的女人,每回褚氏的暗害都能被她轻而易举化解,她保护宜苏长到十一岁,几乎没让她受过什么委屈。
直到褚氏使用强权,让家丁砍了阿娘双手。
阿娘只有一个人,打不过十几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她有一身顶好的医术,但她被砍去双手,没法医治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流而亡。
褚见月问宜苏会不会医术时,宜苏只觉得讽刺。
那个唯一可以治好她的人,早就被她的母亲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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