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裀对着妆镜调染膏时,案头那卷《大内诗会名录》正摊开着,页脚被她指尖捻得起了微卷。
还有五日宫里就要办诗会,皇亲贵女皆可赴宴,她攥着那页名录在窗前站了半宿——
自穿越而来,她像困在东宫的鸟,这是头一回有机会踏出去看看,可那身红发,是连窗缝都不敢露的禁忌。
“殿下,真要去吗?”红曦研着绿矾末,声音压得极低,“诗会人多眼杂,万一……”
“总要去的。”谢锦裀接过石臼里的诃实糜,往醋浆中倒时,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不仅想看看这大靖朝的风貌,更想借诗会探探风声——那位身为皇帝的伯父对她究竟是何态度,朝臣们对“红发不祥”的说法是否仍如旧例般严苛。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藏起那抹会招徕杀身之祸的红。
皂角汤洗去先前的浮黑时,水下飘起几缕浅红,像极了她此刻悬着的心。
她想起诗会那日需穿的月白襦裙,若衬着红发,便是白日里的鬼火,显眼得可怕。
可若换作乌发,簪上父亲新送的珍珠步摇,混在一众贵女里,大约就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正是她要的。
染膏抹到发根时,她格外仔细。诗会设在御花园的水榭,风里难免带水汽,书上说这诃矾法“遇雨水不渝”,她却仍怕疏漏。
指腹碾过每一根发丝,看那红被墨色一寸寸吞掉,像在亲手掐灭可能引火烧身的火星。青禾裹苇叶时,她特意叮嘱:“绑紧些,万不能让半缕红发露出来。”
饭甑蒸着头发的半炷香里,她翻出那首练了三日的《新荷》。
笔尖悬在纸上,鼻尖萦绕着染膏的草木气,倒让她想起从前在医院值夜班的日子——同样是与时间赛跑,只是那时救的是别人的命,如今护的是自己的命。
启封见沉檀色发丝时,她先问的不是成色,而是:“红曦,你说我穿月白裙,配这头发,会不会太素净?”
红曦噗嗤笑了:“殿下,忘了?诗会要斗诗,又不是比穿戴。”
谢锦裀也跟着笑,指尖拂过发丝。经旬后成的玄墨,正好赶在诗会那日显色。她仿佛已看见自己站在水榭的廊下,乌发被风掀起,与周围的贵女并无二致。
那时她可以安心听诗,不必再怕谁的目光扫过她的发间,更不必担心一句“妖异”便断送了性命。
窗外的余光落在新染的发上,泛着沉静的光泽。
谢锦裀轻轻绾起头发,心里清楚,这头黑发是她踏入诗会的门票,是她暂时融入这深宫的伪装。
但只要能完成任务,这染膏里的草木苦、金石沉,便都值。
谢锦裀正就着余光翻一本医书,红曦刚为她续上热茶,殿外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带着几分刻意放轻的温柔。
“锦儿今日在忙些什么?
谢清晏推门进来时,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见女儿抬头望过来,他习惯性地扬起温和的笑,目光却在触及她发间的刹那顿住了。
这些年,他见惯了那头在暗处也泛着金红的发丝,总觉得像燃着一簇不安分的火,既怕被人窥见,又忍不住在独处时,轻轻抚摸那柔软却带着宿命感的红。
可今日,谢锦裀的发间,竟是一片沉沉的乌。
她正坐在窗边,夕阳的金辉落在她鬓角,那黑发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乌亮得像上好的墨玉,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发丝轻轻滑动,露出耳后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衬得那黑愈发纯粹。
谢清晏提着食盒的手微微一紧,脚步也慢了半拍。
谢锦裀已起身行礼,声音带着几分试探的轻:“爹”
谢清晏走近几步,目光仍落在她发上,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放下食盒,伸出手,指尖悬在她发顶,犹豫了片刻,才轻轻抚了上去。
触感仍是熟悉的柔软,只是那颜色,彻底变了。
“这……”他声音有些发哑,“锦儿,你的头发……”
“是女儿寻了古法染的。”
谢锦裀仰头望着他,这位便宜父亲的温柔是实打实的,十四年如一日的陪伴,让她在这陌生时空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些许暖意,“前几日翻到一本《草木染要》,试了试上面的法子,想着……或许能方便些。”
她没说“怕被人看见”,也没说“怕连累父王”,可谢清晏怎会不懂。
他指尖穿过她的发丝,从发根摸到发梢,那黑不是市面上劣质染膏的浮色,沉郁得很自然,带着草木的微涩气。
“疼吗?”他忽然问,指尖停在她鬓角,那里的发丝尤其细软,“染的时候,伤着头皮了吗?”
谢锦裀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是这个。她摇摇头:“不疼,都是些草木金石,按着法子来,稳妥得很。”
谢清晏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漾开笑意,只是眼角似乎有些发红。
他顺势坐在谢锦裀身边,打开食盒,里面是她爱吃的杏仁酪和几样精致点心。
“染得很好。”他拿起一勺杏仁酪,递到她唇边,语气是全然的欣慰。
谢锦裀张嘴接住,甜香在舌尖化开。她知道,这位父亲从未觉得她的红发是不祥,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护着她,不让她被外界的风雨侵蚀。
如今她染了黑发,他或许也松了口气,觉得女儿离“寻常”又近了一步。
“爹爹瞧着,像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故意歪头问,发丝滑落肩头,乌亮如瀑。
谢清晏仔细端详着她,眼中满是慈爱:“像,又不像。”
他伸手,轻轻将她颊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我们锦儿,比寻常人家的女儿,好上千倍万倍。”
夕阳渐渐沉下去,殿内点起了烛火。烛光映在谢锦裀的黑发上,泛着温润的光泽。
谢清晏陪着她说话,从园子里新开的牡丹,说到厨房今日做的芙蓉糕,字字句句都是琐碎的暖意。
谢锦裀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上一句。
她知道,这头黑发只是暂时的伪装,可此刻,在父亲温柔的目光里,这层伪装仿佛也有了温度。
至少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藏起来的“红发妖异”,只是谢清晏的女儿,能安心地坐在他身边,听他讲些无关紧要的家常。
窗外的夜色渐浓,殿内烛影摇红,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谢锦裀看着女儿鬓边柔顺的黑发,心里既有卸下重担的轻松,又有些莫名的怅然——那曾被他小心翼翼呵护的红发,终究是被藏起来了。
但只要能护着锦儿平安,这点怅然,又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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