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过西长安街，紫禁城的角楼便浸在一片泼洒的银辉里。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像极了先帝陵前那些沉默的石兽，将宫墙内的喧嚣与暗流都吞进腹中。
太医院的值房却亮着一盏孤灯。
沈愈之刚在小榻上和衣歇下，外间的铜环便被人砸得哐哐作响，那急促的力道几乎要将整扇梨花木门卸下来。他指尖捻着家传的那页《金匮要略》还没来得及合上，墨香混着药草气在空气中浮荡，被骤然灌入的夜风卷得七零八落。
“沈太医！沈太医！” 尖利的嗓音穿透窗纸，带着哭腔的急迫，“快！快随咱家去养心殿！陛下他…… 他又不好了！”
门被撞开时，沈愈之已直起身。青灰色的宫衣下摆扫过榻边的药箱，十三根银针在樟木抽屉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脆响。他抬手将散落的发丝拢回玉冠，动作从容得不像被半夜惊起 —— 毕竟在这太医院当值五年，早已习惯了宫墙里不分昼夜的召唤。
“李总管稍候。” 他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接过侍立一旁的药童递来的医箱，指腹抚过箱面上錾刻的缠枝莲纹。这箱子是祖父传下来的，当年随圣祖爷平定三藩时，装过金疮药，也盛过救命丹。
李公公早已急得满头大汗，绛色蟒纹补子被汗浸透。他见沈愈之还在慢条斯理地检查银针，跺脚道：“我的沈小祖宗！再迟些怕是要出人命了！方才陛下喝了新贡的丹药，突然就咳血了……”
沈愈之的动作顿了顿。他掀起眼皮，那双含水藏光的眸子在灯影里暗了暗：“又是新贡的丹药？”
“可不是嘛！” 李公公擦着汗，声音压得极低，“就是那个自称活了三百岁的道士进献的，说能固本培元……”
话没说完，已被沈愈之打断：“带路。”
夜风卷着宫道边的槐树叶，簌簌声里裹着细碎的脚步声。沈愈之提着药箱走在后面，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三日前给陛下请脉时，那脉象已虚浮如游丝，偏偏御案上还堆着半盒丹砂红的 “长生丸”。
养心殿的暖阁里早已乱作一团。龙涎香与浓重的药味搅在一起，太医们垂手立在两侧，个个面色惨白。明黄色的帐幔撩起，露出帐内蜷缩的身影，剧烈的咳嗽声撕扯着空气。
“都退下。” 沈愈之拨开人群，将药箱放在紫檀木案上。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取过三根寸许长的毫针，指尖翻飞间已消过毒。
“沈爱卿……” 帐内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夹杂着压抑的喘息，“朕…… 朕是不是……”
“陛下静心。” 沈愈之屈膝跪在榻前，隔着帐幔都能嗅到那股刺鼻的硫磺味 —— 又是那些所谓的 “仙丹” 作祟。他三指搭上腕脉，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脉象散乱如麻，气海早已被丹药中的燥火灼伤。
银针落穴时极快，百会、膻中、涌泉三穴各入三分。沈愈之的手法稳得惊人，指腹捻动针尾的频率分毫不差，正是沈家祖传的 “十三针” 心法里的 “定魂式”。
盏茶功夫后，帐内的咳嗽声渐渐平息。李公公刚要松口气，却见沈愈之猛地拔针，银针刺破的地方渗出黑紫色的血珠。
“陛下。” 沈愈之垂眸，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臣斗胆进言，这丹药再不能碰了。”
帐内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霆震怒：“放肆！”
明黄帐幔被猛地掀开，皇帝的脸在烛火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子因震怒亦或是虚弱而颤抖：“朕吃丹药强身，你竟敢咒朕？！”
“臣不敢咒陛下。” 沈愈之叩首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只是丹药燥烈，已伤及陛下肺腑。臣可开方子温补，但前提是 ——”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清亮，“请陛下即刻焚毁所有丹药，否则便是神仙难救。”
殿内死寂一片。谁都知道这位沈太医医术高超，却也犟得像块石头。去年御花园的锦鲤得了怪病，太医们束手无策，是他抱着药箱蹲在池边三日，硬生生用草药汁救了回来；可也正是他，三个月前在朝堂上驳斥过国师的炼丹之术，气得陛下摔了御笔。
“好…… 好个沈愈之。” 皇帝喘着粗气，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嘶哑得骇人，“来人。”
李公公浑身一颤，慌忙上前。
“取朕的‘牵机引’来。”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道冰锥刺入所有人的脊背， “沈爱卿既说药石无医，那就尝尝这御赐的‘良药’。”
沈愈之猛地抬头，烛火恰好落在他眼底，那双总是清亮的眸子第一次染上错愕。他看着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忽然明白了什么 —— 或许从他坚持要毁掉丹药开始，就不是医者与病患的争执，而是朝堂上早已布好的局。
银药箱置于案上，十三根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光华内敛。沈愈之缓缓叩首，将额头贴在金砖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臣…… 领旨。”
银盏里的药汁还在微微晃动，倒映着沈愈之垂落的眼睫。谁能想到这双捻针如飞的手，今年刚满二十八岁。
五岁那年攥着祖父的药杵启蒙，十三岁便能独立开方，二十岁入宫时已将《沈氏医案》背得倒背如流。二十年寒暑浸在药香里，却算不透帝王心术里藏着的刀光剑影。
月光爬上他的侧脸，将那道挺直的鼻梁拓出半明半暗的轮廓。同僚总说沈太医是被医术耽误的谪仙，眉峰如墨画，眼尾带着天然的舒展，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盛着太液池的月光，问诊时看人一眼，病者便觉三分痛都消了。
那双眼还映着殿角的宫灯，清清明明。可此刻药汁入喉，剧痛从脏腑间炸开的瞬间，他望着帐顶绣的团龙纹样，只觉得那片清亮正一点点沉下去。
他最后想起的，是祖父临终前摸着那只银药箱说的话：“医者心要热，眼要冷。” 可他终究是心太热，才会对着沉溺丹药的帝王说 “神仙难救”。
世人总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原来纵有回春手，难医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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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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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纵有回春手，难医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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