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之在老宅住满十日时，终于能熟练地用燃气灶焖出软烂的小米粥，也摸清了爷爷那部旧手机的基本功能——比如点开绿色图标的软件能和药材商视频对账，划开屏幕最右的相册，能看到自己“小时候”扒着银药箱傻笑的照片。
老宅的日子慢得像博古架上的沙漏，晨光漫过月亮门时，他总跟着爷爷在院里打一套改编过的太极，动作舒展如流云；暮色沉下来时，便坐在廊下看爷爷用毛笔抄医案，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纹路，竟和几百年前太医院的奏本纸有些相似。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惶惑，渐渐被这烟火气熨得平整。
这日午后，院外传来熟悉的棋盘碰撞声。沈愈之端着刚晾好的菊花茶出去，正见自家爷爷和隔壁的陆老爷子凑在石桌旁下棋，两人面前的搪瓷杯里都飘着几朵胎菊，杯沿还沾着同款的茶渍——那是去年陆老爷子从部队大院带回来的，说是什么“行军壶改的茶杯，结实”。
“老沈头，你这马怎么能这么走？” 陆老爷子攥着颗黑棋，眉头皱得像军装上的褶皱，“昨天才说的马走日！”
沈老爷子捻着白棋的手一顿，慢悠悠抿了口茶：“今儿天凉，马冻得拐了弯，走个‘目’怎么了？” 说着趁陆老爷子转头骂“胡扯”，飞快地把对方一颗过河卒子拨到了自己棋盒里。
陆老爷子眼尖，伸手就去抢：“你这老东西又偷子！上次把我老将藏袖筒里还没算账呢！”
“谁藏了？” 沈老爷子往后一躲，袖管晃了晃，竟真掉出颗红漆棋子，“哦，许是风刮进去的。”
两人闹得像孩童，石桌上的茶烟袅袅升起，混着墙根下野菊的淡香。沈愈之站在廊下笑，忽然想起太医院里那些拘谨的同僚，倒觉得这现代的“世交”，比宫里的君臣要暖得多。
“愈之来了？” 陆老爷子最先瞥见他，笑着招手，“快过来，看看你爷爷耍无赖！” 他起身时动作慢了些，左手下意识扶了扶左腿膝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很快舒展开。
沈愈之应声走过去，目光落在陆老爷子的左腿上。老爷子穿的是宽松的棉布裤，裤管在膝盖处微微发皱，走动时左腿落地比右腿轻半分——是旧伤的典型步态。方才风里带了点秋凉，他分明看见老爷子下意识把腿往石桌下的暖阳里挪了挪。
“爷爷，该回家吃饭了。” 沈愈之先对自家爷爷说，又转向陆老爷子，“陆爷爷要是不嫌弃，不如一起？”
“不了不了，” 陆老爷子摆摆手，往石凳上坐时特意找了块厚布垫在膝下，“家里阿姨炖了汤。你们爷孙去，我跟你沈爷爷再下两盘。”
沈老爷子却起身收拾棋盘：“不下了不下了，再下这老东西要掀桌子了。” 他拍了拍陆老爷子的肩，“走，去你院里喝杯茶，让愈之也认认你家那株老白茶。”
陆老爷子的宅子和沈家只隔了道月亮门，庭院比沈家更规整些，廊下摆着几个旧军用水壶改的花器，里面种着耐旱的多肉。正屋门楣上挂着块“光荣之家”的牌匾，边角擦得锃亮。
“当年在朝鲜冻的，后来又挨了颗子弹，这腿就废了。” 陆老爷子坐在藤椅上，指着左腿跟沈愈之说，语气轻得像说别人的事，“年轻时候不觉得，现在一到夏秋交际，风里带点潮气，就疼得钻心，夜里能疼醒。”
沈愈之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他凑近了些，隐约闻到陆老爷子裤管里飘出的药酒味——是常见的红花、当归泡的，只能治标，治不了寒凝血瘀的根。他下意识看向陆老爷子的舌苔，老爷子正张着嘴笑，舌尖偏暗，舌边有齿痕，是气血不畅的征兆。
“试过不少法子了，” 沈老爷子在旁叹气，“西医说要换关节，他不肯，说这腿跟着他打了半辈子仗，换了就不是自己的了。”
陆老爷子笑骂：“换什么换？我这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话虽硬气，却悄悄把腿往暗处挪了挪，像是下意识不想让他看见。
沈愈之的指尖在茶盏沿轻轻摩挲。脑子里想着《沈氏医案》里的记载——“凡刀剑伤留瘀者，夏秋作痛，非活血所能解，当用‘温针透穴’法，辅以艾叶煮水浸足，取温通经络、散寒止痛之效”。那是他当年为一位受伤的将军调理旧伤时记下的法子，后来因药材难得，渐渐没人用了。
“陆爷爷，” 沈愈之忽然开口，“您要是信得过我，明儿我给您带点东西，或许能缓解腿疾。”
陆老爷子一愣，随即笑了：“你这孩子还懂这个？行啊，爷爷就信你一回。” 他以为沈愈之是要拿些爷爷配的药膏，没放在心上，只端起茶盏抿了口，却没看见沈愈之眼底闪过的笃定——那是属于太医院院判的，对自己医术的绝对自信。
茶烟在庭院里飘了会儿，被晚风卷着掠过门楣。沈愈之望着陆老爷子微跛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现代的日子，或许比他想象的更有意思——那些蒙尘的古医之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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