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之在床上修养了一周才被老爷子允许下床。去浴室洗漱时，镜子里映出的模样让他微怔 —— 这具身体竟与十八岁的自己有九分相似。肤色是少年人特有的瓷白，透着刚褪去病气的薄红，身形清瘦却挺拔，像株雨后的青竹。
他抬手抚过自己的眉骨，眉峰依旧如墨画般利落，只是少了前世常年捻针的沉稳，多了几分少年人的疏朗。鼻梁挺直，唇色偏淡，最惹眼的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一颗胭脂色的小痣缀在眼下三分处，添了几分本该不属于医者的风情。
沈愈之望着镜中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 —— 眼底深处藏着的，仍是那个浸淫医道二十载的灵魂，只是被这副年轻的皮囊裹着，倒生出几分少年意气风发的错觉来。
直到老爷子在门外轻咳一声，他才敛了思绪，披好外衣推门出去。跟着老爷子在院子里散步，穿过月亮门时，鼻尖的药香忽然变得浓郁起来。
后院的药材库是座青砖砌成的硬山顶建筑，门楣上悬着块乌木牌匾，“药生尘” 三个隶书字被岁月磨得发亮，墨痕深处却仍透着筋骨。沈愈之的指尖抚过牌匾边缘的裂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祖父攥着他的小手在宣纸上临摹这三个字的情景。
“学医先立心，立心先立德。” 祖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烟草与药草混合的气息，“愈之你记着，咱沈家开药房不是为了堆金积玉。这‘药生尘’三个字，是盼着天下人都无病无灾，但愿世间无疾苦，何妨架上药生尘啊。”
那时他还似懂非懂，只觉得祖父的掌心比药杵还暖。此刻站在百年后的药库前，沈愈之望着牌匾上那道被虫蛀过的缺口 —— 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推开厚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更沉郁的香气。数百个黑陶药罐整齐地码在樟木架上，罐口贴着泛黄的棉纸，上面用朱砂写着药材名。沈愈之扫过一眼，便认出其中有三十年的野山参、陈放五载的陈皮，甚至还有几罐标注着 “紫河车” 的药材，用的是他当年改良的储存方法。
“这库子修过七回了。” 沈老爷子拄着拐杖在前面引路，拐杖头敲击青石板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响，“民国时遭过火灾，□□时被翻抄过，就这牌匾是咱沈家老祖宗亲手写的那块，我拼死才护下来的。”
沈愈之的目光落在库房中央的玻璃柜上。里面整齐码着十几册线装书，最上面的《金匮要略》封面已经褪色，边角却被人用细麻线仔细裱糊过。他忽然停下脚步，喉咙发紧 —— 那正是他当年在太医院批注过的版本，书页间还夹着他用朱砂画的经络图。
“爷爷，这《金匮要略》和《沈家医案》怎么放玻璃柜子里？”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这猴儿倒还记得。” 沈老爷子回头瞪了他一眼，语气却软了，“这都是祖宗的心血。《金匮要略》就剩这残卷了，后面几卷记载的妇人科秘方便是宫里传出来的。” 老人叹口气，用拐杖敲了敲玻璃柜，“我这辈子没能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只能找了个真空箱存着，盼着哪天沈家能出个有灵性的，别让这些宝贝真成了废纸。”
沈愈之的指尖按在冰凉的玻璃上，视线掠过柜底的药杵。那是只牛角药杵，杵头被磨得圆润光滑，边缘刻着极小的 “愈” 字 —— 是他十五岁生辰时，祖父亲手为他刻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为了练捻针的指力，握着这药杵捣了整整三年的珍珠粉，掌心的茧子厚得能磨破宣纸。
“那银针……” 他看向玻璃柜下层，十三根银针用锦缎裹着，针尾的缠枝纹与他银药箱里的一模一样。
“你太爷爷的宝贝，咱家的传家宝。” 沈老爷子的声音低下来，“说是当年老沈家出了个天才医师，年仅25岁就成为太医院院首，为皇上诊脉，就靠这十三根针稳住了龙体。” 老人忽然转向他，眼神锐利起来，“你小子小时候还把传下的银药箱当玩具，现在倒关心起这些了？”
“爷爷，那银药箱……” 沈愈之咬了咬唇，“能不能给我随身携带？”
“休想！” 沈老爷子吹胡子瞪眼，拐杖在地上顿出闷响，“那是咱家的传家宝！当年你太爷爷手把手教你认药辨脉，原指望你能撑起沈家，结果你倒好，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白瞎了那身好筋骨！”
沈愈之没再争辩。他知道爷爷看似斥责，眼底却藏着期待。就像当年他执意要入太医院时，祖父也是这般吹胡子瞪眼，转身却连夜给他缝了个装医案的锦囊。
他随手从旁边的竹架上抽下一卷竹简，展开时灰尘簌簌落下。这是沈家族谱，竹片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朱砂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沈愈之的目光顺着血脉往上溯，忽然定在首页的两行字上：
沈愈之，五岁启蒙，十三岁独立行医，二十岁入宫，二十二岁授太医院院判，二十五岁，卒。
墨迹已经发黑，却仍能看出笔锋的急促。他忽然想起自己被赐死那日，太医院的同僚曾哭着说要为他立传，可到头来，不过是这寥寥数语。那些在御药房熬过的夜、救活的人、挡过的刀，终究是随他的死一同化作了尘埃。
“沈家落入谪仙人，十三银针渡世人。” 沈愈之无意识地念出声，这是当年京城百姓给他编的顺口溜，没想到竟能传到百年后，“…… 二十五载悬壶路，一缕青烟入史痕。”
沈老爷子猛地回头看他，眼神里满是诧异：“你怎么知道这诗？这是当年一位老御史写的，早就失传了……”
话音未落，库房角落的木匣子忽然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沈愈之上前捡起，见是个黄铜锁扣的紫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几十封书信，信封上都印着烫金的 “陆府” 字样。
最上面的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刚劲有力，沈愈之只看了一眼便心头一震 —— 那笔迹与养心殿御案上常见的奏折笔迹，竟有七分相似。
“这是…… 陆家的书信？” 他抽出信纸，墨香混着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
“前清时陆家门上有人在军机处当差，” 沈老爷子凑过来看了眼，“那时候两家往来的书信，光这匣子就装了三四个。你太爷爷给陆老将军解毒那年，陆家人送来的谢礼能从胡同口排到街尾……”
沈愈之的目光落在信里的一句话上：“犬子时衍近日夜不能寐，脉象紊乱如丝，闻沈公十三针能定惊魂，不知可否……”
时衍。
又是这个名字。
他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忽然明白那些零碎的头痛不是错觉 —— 车祸前那张模糊的脸，老照片上的长衫医者，还有此刻信里的字迹，都在指向一个跨越了数百年的谜团。
窗外的阳光透过气窗照进来，在信纸上投下圆形的光斑。沈愈之望着玻璃柜里自己批注过的医书，掌心忽然生出股滚烫的力气。
或许他重生不是偶然。
或许这 “药生尘” 的牌匾，这满库的药材，还有那些泛黄的书信，都在等他。
等他用这双少年人的手，重新拾起十三根银针，让沈家的药香，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再次飘向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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