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实话,温辰其实早就腿软头昏快趴下了,他之所以还能走路、说话,全靠那一口气息吊着。这下可好,在前辈面前丢人现眼了,怎么还能有一招把自己放倒的人,早知道就想想别的办法了。如果他许了暗卫们跟着,这会儿或许也能好看点吧。再等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出了树林、吩咐完了三名亲信该做什么事情,脑袋里更是只剩了一团浆糊。他本想要慢腾腾地挪回客栈里去,好不容易蹭到了城门之前的时候,却冷不丁地跟刚从城里出来的青衣之人打了一个照面。他实在是撑不开眼了,对着那人害困似得点了个头,便打算绕过他去继续“赶路”回去。
“……”这人没有搭理自己实在是有点出乎意料,被他错过的冷青站住脚跟顿了一会儿,拎着满手的纸包和食盒转过了身去,“喂……”
嗯……。
他看着已然趴在地上没有气息的男子,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些。倒在这么老远的地方,他要怎么把这块秤砣搬回家啊!
“哎,这儿怎么有个兄弟趴路中间啊!”
“快来人帮个忙!!”
“搭把手搭把手,这兄弟好重!!”
“劳驾,”他上前两步,在那群忙活吵嚷的汉子旁边弯下了腰,“能不能麻烦诸位帮忙把他搬到府上?这位是我们客人,理应我们照顾。”
“哦,行啊……”闻声,几个汉子回过了头,“这不是三爷吗?这兄弟是三爷客人啊,太好了,搬到您那儿也近,能少走几步。”
“多谢。”冷青尽量端正地抱了个拳,“我先走一步吩咐一下,劳烦你们了。”
“三爷客气啥啊,应该做的!”
于是,冷青紧赶慢赶地回了府邸,拍开门扉出声喊道:“谢儿,快去请郎中过来,柳儿,客房可收拾过了?有缺的短的就快些去买!”
听见他的声音,两位姑娘赶紧从后厨里面跑了出来:“主子,您受伤了吗?”
“怎么了主子,难得见您火急火燎的。”站在一旁的玉笛也问。
“我没事,是师父捡来的那家伙有事,他晕路上了,师父那边或许也有麻烦。”静了片刻,冷青忽然把拎着的东西往管家手里一塞,冲着空无一物的屋檐扬声大喊,“那个小贼呢?!你主子马上就要到了,赶紧下来帮着搬人!”
“叫谁小贼呢?!”旁边的树上传出了一阵哗哗的叶响,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蹿去了别的地方,“回来再找你算账!!”
温辰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从昏迷之中撑开眼睛的时候还不十分清醒,迷迷糊糊瞥见不远处站了个温婉背影,顺着本能一般下意识地喊了一句:“娘亲……”
正在整理桌面的那个身影回过头来,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姑娘’就算了,‘娘亲’还是饶了我吧。”
温辰:“…………”
要命啊。那人这会儿安安静静不急不骂,反倒搞得他尴尬地躺不住身子,受不了那份煎熬,他便把刚刚睁开的眼皮闭了起来,慢慢地转向了另外一侧。
“躺一天半了,还没躺够?你想干脆睡到下辈子去还是怎么?”见他似乎是又想睡下,冷青整理完了茶具杯子,给他倾了一杯拿到床边,“头还昏吗?经脉有些损伤,激荡内力又冲击到了脑袋,所以会昏厥头痛。起来喝点水再睡,回头再死在床上。”
“……”温辰暂时没有那个精力还嘴,只好沉默着撑起了身子,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抿了几口清茶下肚。他尝不出茶叶好坏,只知道水是温热得恰到好处,一点暖意入了胃袋,让他的全身瞬间便通透了几分。他将最后半杯一口喝了,才把茶盏递还到了冷青手上:“多谢。”
“郎中来看过了,我也给你度了一些内力,应当没有大碍,疲惫消解了便可以恢复。若换做普通人,怎么也得恢复个四五天吧,看你身子那么结实,肯定一会儿就能活蹦乱跳了。”冷青单手握着那只空空的茶盏,有些歪斜地靠在床边,垂着双眼低声问他,“那老头儿究竟叫你做什么去了?问他他也不告诉我。郊外有片空了的营寨,是不是你们干的?”
……直觉真准。温辰眨了下眼睛,否认道:“就是像前辈说的,跟他看了些外族的小兽和物件,不知道什么营寨。受伤,是因为有人耍赖,跟他们打了一架。”
“‘打了一架’,你能跟师父打得有来有回,什么架需要打空全部内力?”冷青稍微地歪了下头,灯烛的光在脸上跳了几下,“哦……你是不是该说,师父没动手、全都是你在拼命了?毕竟师父没受伤啊,是吧?”那人不说话,冷青便继续徐徐逼问,“而师父死活不让我去,是因为那些事情跟我有所牵扯,他不想让我知道。”
……真是吓人的准。
“三爷,你想多了。事情没那么复杂。因为买个东西起争执的又不在少数,再说了,谁都有个输的时候。”
“行,你既然执意这么说,我还能把你的嘴巴撬开不成。我自己去查也能查个一清二楚,无甚差别。”撂下这句话后,冷青走到桌旁,把手中的茶盏放了回去,“再歇一会儿便穿衣服出来,若是我吃完了你还不见人影,就打开窗户自己喝点西北风吧。”
温辰:“…………”
这嘴到底怎么长的,就没人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吗?他什么时候被人甩过这般脸色?哈,真是气得他拳头痒痒。温辰从合上的门板那边拉回视线,正好看向了手边叠成一摞的衣服饰物。他慢腾腾地伸出手去,拿起那块椭圆的玉佩摩挲起来。
那玉佩是他的象征,王兄给他做的,用飞鹰的图样雕着一个令字,他非常中意,无论做些什么都挂在身上。这些日子,他想听从亲信们的建议,暂时从那些压抑和责任之中逃离开来,这才将它摘了下来收在怀里。大抵是昏倒的时候掉出来了吧,没丢就好。
他在隐隐的虫鸣声中缓了口气,把那枚玉佩放回了衣服上面。现在想想,那人的毒语好像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吗,提取一下大体的意思,好像都是在为了自己着想。逍遥仙人说的似乎没错,毕竟,他竟然把自己捡了回来,还请了大夫、度来内力,又给倒水泡茶、准备饭菜。这人难道真的不坏?
……相由心生,大概真不坏吧。也许是他小心眼了。
他扶着床板下到地上,穿了外衣系好腰带,又重新绑了一下松散的头发。既然有美人相伴,他自然也得……
……慢着,“美人”?
他滞住了动作,过去许久,才咣叽一声仰倒在床。温辰啊,换个脑袋吧,这个废了。
“香满楼的酥鸡、腰花、蒸鱼、排骨汤,还有上好的琥珀酒。老子自己都不舍得喝,你的运气倒是好得可怕。”嘟囔完了,也倒完了酒水,冷青便头也不抬地对他说道,“我吃不了太多,你不准剩下。”
哦,拐弯抹角劝自己多吃。知道这人说话行事是这样一个套路以后,应对起来便轻松多了,甚至还有些趣味含着。所以,温辰非但没有生气,还对他举起杯子、牵起嘴角笑了一笑:“谢三爷好意。”
冷青也没磨叽,跟他碰完杯子便仰起头来爽快地一饮尽了。但他的犹豫展现在了搁杯之后,他对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杯沉默无言地静了许久,才拿起了一双筷子准备用膳。对面那人也配合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动上一下吃些什么。
温辰是没想太多,慢慢地吃、静静地看罢了,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和表情有何不妥,但是,在别人那里似乎却不是这样。
“……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了。”
温辰这才发现自己这种光明正大“偷瞟”他人的样子好像是有点惹人厌烦,但他不想承认,甚至觉得那人的反应有些好玩,当前,便摆得一本正经,装作毫无企图地逗了一句:“三爷就坐在对面,但凡抬头,总要看到的。没人说过你好看吗?”
“……别给脸不要脸。”在桌子底下捏了拳头半晌,冷青才把后半句更为难听的骂声憋回了肚里。该死,怎么让他摊上这么一个得寸进尺还讨人嫌的家伙,若不是自家的师父受了他照顾,他说什么也要给他一记老拳长长记性。啧,干脆把脑袋拧下来得了,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三爷这小院别致,两道种的可都是梅花?”
他皱着眉头将酒添满:“……嗯。”
“三爷有外族血统吗?你的这些银饰和那把佩刀不是很像关内的风格,颇有几分异域之感,很是别致,特别配你。”
他的青筋又突了一根:“……没有。都是山上的前辈给我打扮的,穿戴久了,便成习惯了。”
“三爷,你的——”
他把正在放回的酒壶重重一搁,吓得远处的白衣人都狠命一抖:“‘三爷’‘三爷’‘三爷’,有完没完,给我闭嘴吃饭!不吃就滚!!”
……看来是有点得寸进尺了,还得一边试探一边循序渐进才行。唉……他到底是犯什么神经非要在这儿挨骂。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宝贵的社会经验?寻常的相处之中有些吵闹也是正常的吗,总得有一方让步,总得有一方付出,摸索那条正确的路途就是了。想到这里,温辰露出了些许苦涩的神色,跟他解释:“实在对不住,没有什么胃口,不免地话就多了。得麻烦三爷多费些时间,稍微陪我一会儿了。”
冷青愣住了动作。那些愤怒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他喉头一动,移开目光瞟向了别处:“谁要陪你,有病。给老子安静一点,吵死人了,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于是,温辰拉回视线收了声去,一点一点往嘴里填起了饭食,老老实实、静静悄悄,不再去这里那里扯些什么。这晚无风,等玉笛进了屋后,桌边就只剩了晚虫的鸣叫和一串的咀嚼声音,青衣的男子似乎生了不忍,终于还是皱着眉头劝了一声:“……真没胃口,剩下就是,哪有逼自己吃饭的。”
“那怎么行,三爷特意买过来的,不吃完,不就浪费了吗。”
“你……!想死死远一点,别在我院里撑死!”
那人嘴上这样说着,还早早便搁下了筷子、脸上一副敢再说话就砍了自己的阴沉表情,可人却一直稳稳当当坐在桌边时不时地喝一口酒,没有一点要提前离开的迹象。逍遥仙人说的果然是真,不要去管他的嘴上如何刻薄,看他的身体如何做的就好。他是好人,值得深交试试。温辰不由自主地长呼口气,对着面前的小碟浮了一点笑意出来。
“又笑什么?有病早治,免得没救。”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冷青本来都快把酒杯捏碎在手心里面,听见这话,却忽然哑了下去。温辰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这句不着边际的感慨有所反应,抬头望去,却发现那人的眉眼之间竟然爬起了过分幽深的悲切和惆怅,在头顶灯笼的暖光之中格外显眼,黯淡得让人心里揪痛。是自己说错话了?但他分明在叹他自己、哀他自己,那人又为何要摆出这种难以理解的表情呢?
他试着解释:“三爷,我是指自己的,如果勾起了你不好的回忆,那温某道歉。”
“……若是道歉有用,世上又为何会有那么多解决不了的事情呢。”冷青合了合眼略作冷静,过了片刻,才扬起目光去看男子的表情,“天下这么大,你为何来了长兴?”
“不知不觉就来了。毕竟我就是从这儿走的,也是当初的这个地方,让我……真正下定了北去的决心。”温辰苦笑了一下,“拼死拼活了将近二十年,总得看看这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吧。如今,见众人可以安居乐业,又有三爷这般的仁人庇佑,我也便能放心些吧。不然,总感觉像是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似得。”
这个回答让冷青再次地静了下来,等着对面的男子都等不住了、重新地拾起了筷子,他才垂着目光低声问道:“看这里可怜,才去的参军?”
“算,也不算。”看他的杯子空着,温辰便拿起酒壶,等着他把小杯递给自己,“参军还要早上半年左右。外头的家伙欺负咱们也就算了,家里不能也欺负咱啊。”
冷青抬起脑袋,没有察觉他的意图:“你三十多了?”
“……而立将近,但也还得几年。参军很早而已。”自己很显老吗,跟你不能相比倒是实话,温辰这样想着,示意他把小杯递给自己,“一国之都都如此狼狈,别的地方又能好到哪去。所以,说是可怜,不如说是感到了一种可悲和恐惧。三爷如此年轻,应当是没有见过那场噩梦吧。没有见过也好。”温辰叹了口气,眼中却是欣慰和轻松的神色,“嗐,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情你不会想听的,都过去了。家国有难,挺身而出是匹夫之责,只是说这些年里被那些打杀、流血折磨够了,现在的温某只想不留遗憾地活上一场。我该做的事已经了却得差不多了,见惯了那些残酷的事情,美好的点缀总要也加一点吧。这样,即便什么时候魂归天地都没有所谓,哪怕忽然的某一天里永远留在了那个残酷的地方,也有些好的回忆会伴我离去。唯有当下尚可把握。”
闻言,冷青微微柔和了那双高挑细眉,将杯子递过笑了一笑:“‘唯有当下尚可把握’,你也会说几句在理的话吗。”
“多谢三爷夸赞。”温辰弯着嘴角,把他的瓷杯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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