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阔荣赶到龙湖,骑乘快马在官道上面日夜兼程需要七到八日,而移动大军,则需要一个整月左右。时间很快到了霜序,龙湖却依旧是盛夏的样子,不见丝毫凉爽。
温辰身披着乌金战甲,独自站在城楼前头随意地弯着身子靠着雉堞,狼尾在脑后飞扬得很是自由潇洒。他好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头狼,只是例行地注视着自己的领地罢了,面庞和姿势上面透露出些许的懒散和倦怠,总之,不像是准备上场打仗的样子。
他该做的已经都做好,现在,他只是非常生气而已。
“怎么就你一个?”三百步外,席恩端坐将台之上,身前身后是整齐划一的军阵,“如果打算直接投降,还望大将军早说,咱们好聊点别的。”
“对付你,还用搞得多大阵仗?”平日里,这些嘲讽都是金乌在做,可他现今正在千里之外,温辰只好亲自上手来了,“让我投降,你怎么不投?明人不说暗话,那些想要命的阔荣士兵,立刻就滚,本将放你们走,如果非要留下,有一个我杀一个,谁都别想跑。”
以那种堪称惨绝人寰的方式失了冷青之后,他的失眠之症便更加重了,整夜整夜合不了眼,若要硬逼着自己在床上躺着,第二天起来就得是腰酸背痛得难以忍受,僵硬得宛如一具新鲜出土的干尸似得。没有办法,他只好大半夜地爬上山去、来到湖边,有时耍枪有时弄刀,到一搭眼皮就能累昏过去的时候才晃晃悠悠回营帐去。可是这样不行,第二天总有事情要做,不能让他的下属看出端倪,没有办法,他让许磊去开了些“安神”的药物和熏香,企图强逼着自己进入梦乡、恢复精神。
巧的是他为了今日能有足够的精神应战,昨夜他刚刚用过那些。用药本来就会导致昏沉,再加上一想到席恩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兵临城下,他便又陷入了那种痛苦煎熬的辗转反侧之中。那一肚子的火气没处宣泄,这么骂上一骂,也能让他多少舒坦上一个丁点。
席恩大笑一声:“听闻大将军沉默寡言,能动手绝不动口,怎么今日如此话多?不会是怕了吧?你的神臂弩呢,不拿出来瞄我?我站在这里,让你瞄。”
“谁愿意跟你打仗,老子好不容易合一合眼,为了赴约天不亮就爬起来准备,头昏脑涨站都站不稳,还不能骂你两句了?弩?今儿个没兴致,没带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有本事,就来单挑无妨。”温辰毫不遮掩地趴在那里,而神弩正竖在他的脚边,被墙垛挡是得严严实实、没露出一个角来,“怕有诈啊?出征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吗,看本将自己站在这里,就不敢动了?我一个人你们都怕成这样?说出来跟笑话似得。还是赶紧回吧,别浪费时间了。”
“先生,大将军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好?”在山崖上远远观望战局的都庭对桃宁如此说道,“感觉跟平时的风格不太一样。”
“确实。”桃宁摇着扇子缓缓点头,“过来前跟将军说话,他那个脸色真是让人难以忘怀。你说他沉稳吧,还是沉稳的,但就是有些看不懂了。都说他是边塞的狼王,这一趟下来,却更像蛇了,有一股隐隐的危险含在里头。这次的战术也是,他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不错,然而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可要如何是好。准备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吧?”
“自当是毫无纰漏的。”
“哦,对了,我问他为何今日那么阴沉了。他说……”
“他说……?”
“‘没睡好,困。’”
都庭一愣,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此时此刻的山崖下面,温辰头都没抬,保持着那种懒散的姿势扬起一刀断了当头扎来的箭矢,之后才继续地开了口说话,“我说,有没有点常识?要么找个射速快的弓弩、趁我反应过来之前扎透我的脑袋,要么就在打起来之后趁乱放箭,这会儿乱射,”他又一挥手劈了几根弩箭,打了一个哈欠,“看不起谁呢?”
眼睁睁看着断箭先后落在荒地上面,席恩不由得眯起了双眸。他们刚刚使用的弓弩是在神臂弩的基础上改进制成,在四百步外都能把结实粗木一箭洞穿,射手也是精挑细选的神射能人,按照常理,在这个距离下取了他的首级应当是轻而易举。他也听到了方才的吁吁弦响,如他们所料,弩箭嗖地一声就到了那人面前,眼见着就能洞穿他的颅骨,可他怎么能做得出反应?那还是人能做到的吗?
“你也就趁现在得意一会儿,过后有你好看。”厉声喊完,席恩一振披风,对身后的兵将命令,“擂鼓!开始攻城!!斩杀敌将者,重重有赏!!(阔荣语)”
战鼓响起,阔荣大军整阵前冲:“冲啊!!!(阔荣语)”
“我们也擂。”面对着汹汹压境的万千敌军,温辰终于直起身来,举了右手高呼一声,“死守家国!!!”
“死守家国!!!”
在席恩的视线里面,依旧只有那人一个孤零零地立在城墙之上,可他的背后却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喊叫之声,不见其人,气势便已经远远地甩下了他们。都藏在城墙后面是吧,好,那就让他们把这破墙撞开!!
“让飞龙队、宝相部队疾行开路、直取城中,其他人后面跟上。(阔荣语)”
“大殿下,”有谋士站在后面偷偷劝他,“这里面怕是有诈啊。敌方的策略布局我们一概不知,不好制定战术,不如先……(阔荣语)”
“是啊大殿下,我们不妨谨慎一些。他们闭门不出,肯定是在等我们自投罗网……(阔荣语)”
“怯懦龟缩而已,我们有这么多种方阵和小队,什么情况应付不了。别废话,让飞龙队和宝相队突袭。(阔荣语)”
旗手和鼓手只得听令、按照他的意思擂鼓摇旗。顷刻之间,天上有百八十只飞龙排成前后两组雁阵、底下有百十来只巨象一字排开震天动地,两百多头巨兽直扑龙湖的关口而来,扬起的尘土跟足以沙暴媲美。那飞龙是何种体型,个个都有五丈长短,不出须臾,战场上空便遮天蔽日,眼瞧着就跟黑了大天一般。
寻常人见了这些,早就被吓得嗷嗷直叫、没了魂魄,温辰却是没避没躲,站在城墙边上气定神闲地挥了一挥右手。
他那边手还没有放下,身后的城楼里头便蹿出了一排人来,架起手里的物件就是一阵鼓气猛吹。
若要给最能穿透魂魄的乐器排个高下,唢呐认第二,怕是没有什么敢认第一。温辰召集这么一支小队可不是要吹一曲助助兴的,飞龙这东西不仅桀骜,对声音还敏感得很,非常讨厌锐利嘈杂的尖锐响声。得知席恩带了飞龙队前来之后,他便从军中找了那么几个肺好气长的的兄弟,让他们去学习唢呐。吹不出调来,没问题,越刺耳越好,他要的就是这股把人逼疯的劲头。这十几号人压根不敢在大营附近练习排演,每次都要躲到荒无人烟的大山里头,塞上耳朵再死命瞎吹。温辰但凡视察,脑袋便得嗡嗡地响上几天,他本就无心睡眠,听了之后夜里更是合不了眼,宛如唢呐小队就住在他的头脑里面闹腾撒欢。
催命唢呐声一响,龙群便乱了,死活都不愿再往前进上一毫,有的更是上飞下冲,把背上的骑兵都甩了下去。此时,龙阵的先头已经濒临城关,那头最近的巨龙只要一个俯首就能终止这场攻守之战,可它却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于狼王之前露出了破绽。只见那人踩上雉堞高高跃至半空,手执一双赤光直刀唰唰就是两斩落下,只消刹那,巨龙便成了他刀下的一条无头亡魂。众人还没看明白情况,他又在尸身背上重重一踏,轻轻巧巧翻到了城楼顶上。
“放箭!!”
城墙上自然不能只有他和十数唢呐,他要硬气,还得有相应的本事才行。弩箭并不是对付坚甲的最好选择,却架不住飞龙就在他们跟前,而且陷入恐慌不听指挥。一支弩兵队早已埋伏在墙垛后面,就等着唢呐出来扰乱敌军。这东西也不能无尽地吹个没完,待飞龙队停在他们预想的范围里面,唢呐便戛然而止、纷纷撤回了城楼里头。耳朵里面刚消停片刻,温辰一声令下,百十来个弩兵便齐刷刷地冒了出来,踏镫拉弦就是一箭射出。哪里还需要瞄准,巨龙就停在一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随便乱射都能打中靶子。
席恩清楚敌军不能如此松懈,却着实未曾料到这场攻防会变成这样滑稽的样子。眼看着两队飞龙哗啦啦地坠了一地、不能再行指望,他刚要开口下令,就见那雄伟的攻城木车和一只巨象忽地往前倾了一倾、一头扎进了坑洞下面。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二座、第三座……那高耸云梯也先先后后地翻倒在地、掉进坑中断了脖颈。紧随其后的方阵跟得又是太近太近,他们哪里有躲避的空当,不是跑着推着冲进了陷阱里头,要么,就是被前人绊倒摔进坑里。
怪不得龟缩不出,原来是在地上布了埋伏!席恩受惊,连忙大喊:“绕过去!!(阔荣语)”
难怪等飞龙队离得那样近了才下手拦截,怕它们掉得早了、把地洞提前砸出来吧!把路断了,又失去两支空袭小队,他们如何能够接近!大将军……当真是个对手。
陷阱自然不止一排。听说席恩带来了大量的攻城武器和宝相部队之后,温辰便在着手挖掘地洞。他们要以一个国家对抗一个联合,必定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不是席斯被关起来导致几个部族选择观望、暂不参战,这一下子,来攻城的部队起码要翻上两番。若再加上席斯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作为将领,他们的胜算便要大打折扣。总之,他和他的部队需要保存体力,不想造成太大牺牲,于是,便需要更多简单有效的手段,以及一些奇招怪招来应。
云梯笨重,要去改变方向规避坑洞十分的费时费力,一旦压住,后面的队伍便前进不得。这僵局不破不行,席恩决定改变策略,让更为灵活的步兵方阵上前探路。可是硕大地洞交错排开、布得是密密麻麻,阔荣士兵走上几步就有一个黑坑等在眼前,别说前进,就是后退也不见得有那个运气。战场上,顷刻便是哀嚎遍野。
乱了,全乱了。所有方阵挤在一起,就算有命避开了脚下的陷阱,下一刻也不知会被谁用力一推、挤倒在人群中央。温辰只挖了坑吗?当然不会。坑底全是磨到吹可断发的尖枪地刺,要在这些石龙子的铠甲上面扎满了洞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仗打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年轻英俊的将领翻手收了一双刀刃,望着底下毫无怜悯:“投石吧。”
鼓手得令变换了鼓点,下头等着的诸位将军对视一眼,高声喊到:“投石!!”
于是,早已就位的队伍齐刷刷松了炮索,将装填于车的石块高高地投了出去。抛车早已定好了角度、无需再行调整,每一发石弹出去都不偏不倚落在人堆里头,给没缓过神来的阔荣大军又是一阵晴天霹雳。这多亏了陷阱战术的大获成功,黑压压的外军堆在坑洞边上,不能前进,后退也鲜少有路。将帅又没有命令他们撤退退兵,他们便只得没头苍蝇似得在原地打转,然后嘛,便是迎接自己的命运终点。
席恩就没见过打得这样狼狈的仗,眼前的茫茫大军哪里还有一点纪律,不是顾着逃命就是忙着躲闪。他跳下将台,指着城门骂到:“愣着做什么?!放箭啊!!对准了他射!这么近还射不中吗?!蝎子队上前冲锋,这种小坑小洼,赶紧跳过去!!(阔荣语)”
“大殿下——!!还是撤兵为好——(阔荣语)”
“冲锋!!”席恩不管不顾,抢过了一把神弓就是弯弓搭箭,企图从那样遥远的距离之下取了敌将性命,“害怕什么?别让我说第二遍!!(阔荣语)”
然而他那边刚拿好姿势准备瞄准,有些阴霾的天空忽然拨云见雾,烈日正被那人背在身后,刺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简简单单一个瞄靶的动作仿佛成了天方夜谭一般难以实现,他骂了一声,把神弓狠狠摔了。
与此同时,斯科郫的两百蝎子军是踩着车梯又蹦又跳,竟然跨过几排陷阱来到了战场中央。
“盾兵防卫。换碎石、火箭,把这群碍眼的虫子烤了。”
鼓点又变,埋伏马道的无数重甲盾卫冲上城墙的雉堞后面,用手中盾牌搭出了一面坚牢的盾墙。而城上墙中的千百弓手趁机更换箭矢,朝着底下的大虫就是一箭射了下去。摆阵间城内的抛车也装填碎石进了网兜,霹雳巨响中石雨满天,奔着那满地虫子便嗖嗖去了。
碎石质轻,杀伤力自然不比巨石,但架不住数多飞远,劈头盖脸砸落下来,也能叫这群外族虫子半天爬不起身。眼瞧着半片战场顷刻之间化为火海、按兵不动的中阵也有数不清的兵士被砸倒地,席恩不想承认是自己力不及人,终于咬着牙齿宣令退兵:“撤退!!(阔荣语)”
“撤兵了!!快走啊!!(阔荣语)”
“快逃啊!!!!(阔荣语)”
“温辰!!你给我等着!!”阳光炽烈,他不得不偏侧着头才能看向那身可恨乌甲,“今日羞辱,我定要百倍讨回!!”
嗖————!!!!
“大殿下!!(阔荣语)”
席恩撞在将台上头,望着扎在脑袋边上的乌箭满身冷汗:“他什么时候拿的弓……(阔荣语)”
“要滚快滚!莫要废话。”
什么时候拿的呢?当然是方才。他一早就把神弓藏在了城楼顶上,下面有神臂弩、上面有落日弓,怎么能亏得了他。只可惜相隔实在太远,即便是号称足以射日的神弓,也不免有些力不从心。
“收兵吧。”他握着赤弓落到城楼前面,对传令兵吩咐完了,便再次走到了城垛之间,震声喊到,“我军大获全胜!!赏!!”
“大将军所向披靡!!天佑大梁——!!!”
“准备麻草,入夜就去烧。”温辰把弓箭交给了迎上前来的仲启,又转眼看向正摘下头盔的硕人将领,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毛将军,麻烦你看看补给。”
二人双双答到:“是。”
接着,温辰又行至后墙边上,低头对着底下整列完毕的队伍:“景将军、洪将军,按计划行事。”
“是!”
“好了。回城。”这样与兵士们说了,他却走回了城墙中央,如最初一样伏在雉堞之间,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熊熊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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