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我今日，又背了成千上万的亡魂。我受够了，我不想这样，我想逃走，我不想活……
“大将军怎么想出的这些点子？”
温辰略略地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下面打开的城门和鱼贯而出的、推着车的士兵：“只不过……从前中了这种小把戏的是我罢了。”
阿青，你到底去了哪儿啊，我好想你。
多少人想要攻破这扇城门，他们又为守住这小小城门付出了多少代价。今日一役，赢得看似不费吹灰，背地里却是失去了十四座哨所几百条人命、以及连挖了十几个日夜才换回来的。他们得到消息时，阔荣大军已行过大漠中段，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阔荣人因其身体构造特殊，绝大部分都是步兵，骑兵只有一成不到，由此，他们并没有多难对付，反而是飞龙队、宝相部队和蝎子队令人头疼。巨象如果横冲直撞起来，他们压根抵挡不住，这些暂且不提，那种被称为龙王蝎的蝎子本就一人多高，跳跃起来甚至能够翻越房屋，飞龙更是占据空中无所不至，要想胜利，必须想出合适的对策。于是，诞生的便是这个“引诱坑射法”。地下百坑成阵，天上流星火雨，只要顺利，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将龙湖保住。幸好，席恩的头脑不及老皇帝，不然，胜负还要两说。
“都小心些！武器不要离手！！”
他垂眼看着底下的士兵们围着一头巨龙吵吵嚷嚷、说说笑笑，过了会儿又拔出刀刃撬起龙鳞、血液顺着龙身蜿蜿蜒蜒淌到地上，不由得便有些恍惚。
此前的小二十年，他都没有觉得自己不是属于这里，而现今，他看到的宛如都是别人的事，他不想关心，他不想去看。
……这样不对。再坚持坚持，温辰。
……说起来，龙的全身都是宝贝。龙鳞可以制盾制甲，骨筋可以制成刀剑弓弦，爪牙也是利器，血肉还能食用做药，其他地方一只难求，阔荣倒是大方，一挥手就给他们送了百十只过来。从这种层面上来说，真得好好谢谢他们才行。
“大将军，岗哨来报，阔荣军已经全部回营，暂时没有其他动作。”
“……嗯。”温辰点了下头，“多加注意，千万保护好了他们、不要让他们暴露。”
“是！！”
阔荣军扎营的地方附近刚好有一座伪装成普通人家的岗哨没有被他们发现。这几日，还得多亏他们传递消息才行。也不知他们究竟要纠缠多久，入冬之前……能尘埃落定吗？
“在这儿坐着作甚？回营多好，还不晒。”桃宁摇着扇子在他身旁站着，望着底下的兵士们忙忙活活地拆龙鳞、推板车，“这会又不困了？昨夜没怎么睡好不是吗。别总那么硬撑着，会把身体熬坏的。您若是倒下了，要做的事情不就做不了了吗。”
男子就地坐在雉堞后面，自嘲一般笑了一声：“有的时候，真觉得自己挺可笑的。明明都是这二十年里做惯了的事，从来也没觉得累过，这才回来多久，竟然就累得不想动了。连动动脑子，都得花去一天的精力似得。”他空空地望着城楼静了半晌，才慢腾腾地抬起眼去看向桃宁、出声问了一句：“先生就打算一辈子待在龙湖了吗？”
“我啊，没本事，出去了也只能当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做不了别的。在这儿，承蒙厚爱做做军师，但左右还是个无用之人，少了我，也不见得会有多大问题。偶尔教教大家认字读书，帮着附近的农家带带小孩、再帮各位将军出出主意，就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了。”说话之间，桃宁不小心瞥见了底下正忙着装车的景崇，而后，又装作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我桃宁啊，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就跟那浮萍似的四海为家，也不想跟他人有太多的牵扯。大家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道路，我为何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去搅和别人的前途呢。”
“……也许对方根本就不觉得先生是个麻烦呢。”温辰略略地伸开腿脚，拆卸起了那对没有派上用场的护手，“这种事情很玄的，换做我，一年以前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忽然地拥有了他……也做了许多之前想都未曾想过的事情。也许有不愉快的时候，但是大多数的时间都很开心，每时每刻都让我幸福得快要死了，恨不得再早一日遇见了他、拥他入怀。人的一生很短，不要让自己后悔才好。”
“跟大将军不同，桃宁胆小、没出息，害怕被人说三道四。”先生合了折扇，低垂视线趴在雉堞之间，满面都是愁绪，“我被这里那里的人戳着脊梁骨骂了小半辈子，再被骂下去，就真要疯了。要考功名，也不过是想从那片泥潭之中尽快脱身出来、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结果呢？脱身是脱身了，除此之外也再无更多。我们那个小地方因为受损惨重，重建花了好大一番功夫，那些身强体壮的没日没夜地忙活，我想要帮一帮忙，但我活做不了多少还全是添乱，到头来还是要被人赶走、甚至被人嫌弃几句。我的挣扎、我的好意，都没有一点用处。学堂建好之后，原本的先生跑了，才把我召过去顶替。结果……谁知会碰上这样一个小麻烦。”
“不觉得景将军会帮你吗？他会很乐意听你说这些的。”
“帮得了一时，帮得了一世吗？更何况，我不想让他帮啊。不然，我何时才能挺起胸来在这世上过活呢。还得靠自己才行啊。”说着，他转过头去，在烈日下面对着温辰笑了一笑，“如果没有大将军，如今的生活我都是得不到的。这样就行了。龙湖挺好的，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现今跟当初不一样了。那时家国破碎，需要更多敢于挺身而出的勇士保家卫国、需要更多身强有力的人来重建城池，现下关内稳定，更加注重的，便是农耕、经济和文化。先生这时回去，定然不会再有那般遭遇了。”温辰随便把护手在身边一搁，“先生也清楚，景将军绝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小小年纪便跨越千山万水追到这儿来，毫无怨言地等到现在，先生的什么要求他不会满足，不想被他过分保护罢了，他能做到的。”
“还请大将军恕桃宁直言。我能在他身上看到您的影子，也能想象到自己离去后他失落痛苦的样子，这般深情……我负担不起。”
负担……吗。温辰终于站了起来，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拒绝他吧。记得把话说绝，不然，他不会轻易放弃的。”
“大将军……”
“通知各位将军，复盘会议一个时辰后再开，本将昨夜没休息好、有些头疼，先回去小睡一会儿。”
“是！！”
“新盾质量是好哎，这帮蛮人的箭矢连个印记都留不下——”
“听说剥下来的那些龙鳞除了做甲，也要做几面盾牌，他们刚才拿锤子试着敲了一敲，你猜怎么，别说凹陷，痕迹都没有半点呢！这乌金箭镞也着实厉害，若是没有这些，咱们哪里打得过它们！就是太过稀少珍贵，上一批一共就造了一千支箭，哪里够用啊。”
“啊对，那些乌金箭收回来了多少？不得多利用几次？”
“那你还不动作快点再去找找？”
“话说回来，咱大将军真神了哎……”
“主子，麻草烧完了。”众人正在把酒庆祝，完成了任务的仲启站到温辰身后，低垂脑袋沉声说道，“南风正盛，定能吹到敌营那边。”
“做得好。”闻声，温辰搁下酒樽，“找地方坐下吧，至少今晚可以放松一下了。”
“是。”
关外这蛮荒之地容易有些烈风，若不利用一番岂不可惜。这所谓麻草是一种大漠特有的植物，点燃以后会放出呛人青烟，吸入一定的剂量之后，便会引起四肢的麻痹，更严重的，甚至会造成昏厥，所以，一些外族的医师也会将其制成麻沸散之类的药物使用。被这些烟雾熏上一熏，那群混蛋怎么也得消停两天了吧。
……哈。
阿青，求你……再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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