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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海盈森(6) 西泽尔·加尼美德的日记(1)

本章Summary:是的,狄奥多西就这样混进了皇宫:)

接上章,叶晚舟在图书馆考古时捡到了西泽尔的日记。日记以第一人称视角开始叙述过去的历史,法厄同之死,以及格拉提安的制造。

屋大维给格拉提安冲了一杯咖啡。皇帝没有喝,小男孩把花纹精美的搪瓷杯子摆在餐盘里,馥郁的苦香味散开。他现在只能闻闻气味了,不能喝,因为心血管受不了咖啡因的刺激。

“陛下。埃斯特拉文求见。”

男孩伏在困倦的皇帝耳边说。这不是他的工作。但那位前同盟的议长请求皇帝的私人医生,不要告诉国务大臣他觐见皇帝,“我和卡利古拉阁下关系一直不算太好。”男人歉意地笑笑。

小男孩点点头。他喜欢这个人,他的气质让他想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哥哥和姐姐,想到一切在记忆中逐渐流逝、轮廓日渐模糊却也日渐柔和的长者们。

小医生说,“好吧。您进去吧。但是只能和陛下说一小会儿哦。陛下累了一天了。”

“你好。”皇帝坐在靠椅上,支着扶手。深红色的帘幕开合,男人朝皇帝深深一鞠躬。进来时情报处的保安们尽责地搜过他的身体,没有武器。男人高举双手,表明自己的清白。

皇帝说,“朕见过你。很多次。”

皇帝思索片刻,“前共和同盟的议会议长。埃斯特拉文。西泽尔的……好了,你现在担任着帝国驻海盈森的地方行政长官。你有什么事吗?”

埃斯特拉文首先表达了对帝国和皇帝的忠诚与敬意。接着说:“陛下,同盟的商人们有一批货要运往帝国,但是被情报局拦截了。”

“这批货就是您方才看到的展品。这是第一批打算在帝国首都宙斯抢先上市的生物制剂。报关手续皆准备完毕,但商船出发时,却遭到了情报局的非法搜查。”

“你和卡利古拉沟通过这件事吗?这是他的职责。”

“说过。但国务大臣不予理会。说情报局是在您的授意下搜查的。”

“朕不打算参与你们之间的争执,”皇帝沉吟一会儿,“但是正义必须得到伸张,法律应当得到遵行。”

“你们的这批货物是谁在负责运送?”

“是臣的侄子。”

“名字?”

“提奥多西。他的名字叫做提奥多西·涅墨西斯。”

皇帝翻出印玺,屋大维立刻拿来一张白纸,格拉提安在上面写了几笔。

埃斯特拉文说,“陛下。臣的侄子虽然负责这批货物,但他还只是个孩子。让他与卡利古拉正面交涉,臣担心他无力应对。”

“孩子如果不经历,永远都是孩子。”格拉提安抬眼看他,“那,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

“只要您告知国务大臣卡利古拉,允许这批没有问题的货物尽快运往宙斯就行了。”

“你的侄子不是这批货的负责人吗?朕可以给他一封手信,让他与卡利古拉交涉。”

“谢谢陛下的好意。他还小。这毕竟是我们这些老人家该做好的事。”

“既然如此,安排他这个负责人做什么呢?”“你们这批货。唔,看上去,还挺神秘的。”

皇帝突然说。

“朕有个问题,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回答。埃斯特拉文,你似乎不是那种倾向于将矛盾摆在台面上解决的人。尤其是,你希望朕介入你和卡利古拉的冲突吗?为什么?”

“因为国务大臣目前插手了过多他不该插手的领域。”

“所以他得罪了你们旧同盟这些残余的‘元老’们。”皇帝点点头。

“希望不是这批货本身有什么问题。比如,除非朕出面担保,否则卡利古拉便不相信货物中没有可疑之处。”

埃斯特拉文的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当然。陛下,这是一批完全合格的商品。”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皇帝放下笔,把写好的纸张团成废物,丢在旁边,说,“你去提醒卡利古拉,即便是皇帝授意的情报局,也应当依照法律流程办事。”

狄奥多西第二次去宙斯时是和一大堆亮晶晶的药水和玻璃细管一道的,他被装在一个大型集装箱的底部,这些都是重要的货物。船舱下方是静谧幽深的、苍蓝黑暗的银河;星星像暗夜的海面上的白色波浪一样,零星地点缀在漫长的纯黑之中。盛着注射药剂的玻璃管碰出叮叮当当的轻微脆响。他拒绝入眠,因为他害怕自己这样睡过去、睡在这里,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在帝国的神话中,睡神和死神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神态,一模一样的孩子气、有着银铃般的笑声。

他昏昏沉沉,等光线坠落进来,箱子打开,一股潮湿的、带着浮尘的气息迎了进来,女人的脸出现在头顶上方,她看着他,说,“西泽尔·加尼美德的儿子。对吗?”

狄奥多西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

女人挥了挥手,“不要紧张。”她穿着短睡袍,蕾丝花边刚遮住大腿,头发精细地梳着,脸上一层白皙的乳液。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女人的卧室里。

那应该是一张很优美的脸;如果去掉脸上阻碍视线的护肤液体和眼睑边草绿色的眼贴的话。

“你是德鲁茜拉皇后?”他跨出箱子。

“嗯?你的上线没有告诉你,你来宙斯后应该怎么做吗?”皇后将手里早就准备好的、伪装成袖扣模样的刀给他。

男孩没有接。

“你自己准备了东西?”皇后点了点头。“那好。”

她手指触了触精致的发卷,转身,边走远边说,“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皇帝就睡在隔壁的长廊尽头。看到那些种了很多花花草草的地方吗?留意一只叫‘西泽尔’的老黑猫。它很爱叫唤,掺了毒的鱼饼在你右手边的桌子上。”“记住。你没有见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你。”

“女仆们则认为,你是我今夜的情人。”

“这是埃斯特拉文安排的吗?”

“谁?”皇后的脸始终背着他,“我不认识这个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狄奥多西一动不动。德鲁茜拉抬眼看了看身前的大镜子。

“这不是圈套。”女人叹了口气,“好吧……我认识前同盟的议长阁下。亚历山大饿了,听,他在哭呢!这不知饕足的、淘气的孩子。好啦,好啦,妈妈来啦,乖。我的小王储,小宝贝,乖哦。”

狄奥多西从皇后的窗户爬向对面走廊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亚历山大是个个头高大的男孩子,或许已经十多岁了,或许不止。王储半倚在母后的怀里,冰冷地回望他,“杀手。”那男孩子嘴唇翕动着,无声地说。

随后,男孩子露出了一个快慰的、像小孩子找到糖果般的欣喜的笑容。皇后从箱子中取出一管药水,细细的针头扎进皮肤,针管中的液体缓缓注入。“青春女神赫柏”;那管药水的铭牌可以被隐约看见。王储被慈爱的母后暂时放下,皇后站在大镜子前,一点一点蜕掉身上的旧皮,像苏醒的大蛇。

第二卷·西泽尔·加尼美德的日记

(本卷开始以西泽尔第一人称进行叙述)

温热的羊水从指尖滑落时我像是站在地球诞生之初的原始海洋边,浑浊的热水掺杂着泥浆,粗硬的细小沙砾从指缝间漏下。不,不是沙砾,浸泡在羊水中的是闪着晶莹光泽的碎块,无机盐、电解质,保持那婴儿的身体代谢与外界平衡。婴儿身上插满了管子,一个个乳胶头咬在他莹白细腻的肌肤上,婴儿金色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在实验室忽明忽暗的荧绿色幽光中轻轻震颤着,像蝴蝶的羽翅,蝴蝶停在一朵金色的大花上,呼吸着。

羊水逐渐变浅,我将那婴儿从培养罐中取了出来。它白嫩的小身躯仍连接着蛛网般的细管,我关掉了由计算机控制的生命维系装置。拔掉了婴儿身上的针管,红色的、带着孔穴的小斑点坑洼地占据了婴儿的表皮。婴儿的小脸疼得抽搐了一下,它很坚强,没有皱眉。乖宝宝。我想。那些坑洼的细长孔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没有留疤。实验室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

“成功了吗?”他们问。

我的手掌抚摩着婴儿柔滑的脸颊。它的小鼻子微微翕动,慢慢地、困惑地睁开了眼。

我在它苍冰色的、冷凉如星海的眸子中看见了整个宇宙。

“格拉提安。你叫格拉提安,好不好?”

他的眼睛晶莹地回望着我。像是在凝视一条道路;人类的先祖与众多的神明,过去、现在与未来,他们矗立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一个个道标,一座座里程碑。他们这时齐齐地望向我,我们,婴儿,望向这个名叫“格拉提安”的幼小孩子。孩子捉住我的一根手指头,塞进嘴里,含着,用粉嫩的、软软的牙床吮吸,很痒。我想抽回手,它咯咯地笑了,不肯放。

“哎,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

实验室里一阵欢呼。

外头,聚光的镁灯照了进来,官员、记者和群众正拼命把脑袋挤入门缝中。我抱着孩子迈出大门,孩子依偎着我的肩膀,金色的胎发柔柔地蹭着我的下巴,他的胳膊环着我的脖子。孩子好奇地盯着记者们的摄像头。镜头的曝光似乎吓到了他,他先往我的后背躲了躲。又探出头,伸胳膊,试图抓住那一瞬即逝的光。

“你喜欢光吗?刚才那是人造光,摄像机和电灯发出的。”我伏在孩子耳边说,微笑,指了指头顶的夜空,“你看,天上有更多的东西在发光哦。晚上有月亮,星星。等白天,还有太阳哦。”

孩子张开双臂,像鸟儿要飞翔那样,拥抱着夜风,指着皎白的月亮,喊,“太阳!”

——“进化之树的终点。新人类的诞生。”

这是是第二天新闻的头版头条。地球共和同盟对格拉提安的出世寄予厚望,“从采集狩猎时代,到农耕时代,再到工业时代,最后是我们目前所处的信息化智能化时代,人类似乎终于走到了进化的分岔十字路口。时至今日,我们身上仍残留着东非大草原上先祖的生存和思考模式的遗迹,这或许在过去的数万年中帮助我们人类创造了非凡的文明。然而,如果我们想进一步突破,是时候对人类本身进行改造了。正如大猩猩不能理解人类轻易能理解的概念、定理和公式;新人类则是对人类智慧极限的一种大突破。他们是一种自然界未曾有过的全新造物,是人类的骄傲。他们的存在将证明,‘人即是神’……”

文章最末,还别出心裁地补了一句:“当然,昨天我们的格拉提安指着月亮说它是太阳。我们一方面感慨这孩子的惊人智力(他竟然在走出人造子宫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就学会了说话!)一方面认为,为他安排一个合格的、不那么爱讲冷笑话的语言学教师刻不容缓。”

我合上报纸。说,“格拉提安,那是月亮。不是太阳。来,跟我读,‘月——亮——’”

“太阳!”小男孩趴在婴儿摇篮车里,挥舞着一根红艳艳的胡萝卜。“可以吃!好吃!”

“太阳不能吃!”

“胡萝卜可以吃。”小男孩眨巴着苍冰色的眼睛。虹膜是浅蓝色的,在强光下接近于纯白,瞳仁深处一点幽深的黑色。他的神态和语气都是小孩子才有的,眸色却极冷。

很多年后,我问格拉提安为什么爱上我。他说,“因为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第一个朝我微笑的人。”

我那时笑了吗?或许有,或许没有。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看见小小的、婴儿体态的格拉提安蹭着我的手臂和指尖时,这整个孤独的宇宙终于第一次回应了我的呼喊。

我来自一座临海的边远小镇。记忆中的风总是温和而潮湿的,穿着裤衩、踩着露趾拖鞋,在沙滩上散步时有一大群白色的海鸥扑棱着翅膀,羽毛洒了满天,阳光很烈,我的脚背总是被晒出一道一道的、褐色和白色相间的纹路。海水拍打着岸礁,居民们把垃圾往海里扔,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散着腥臭味的水大桶大桶往海里泼,海总是默默地;闷热的晌午,海浪静止了,那些斑斓的、发着金光银光的物什们漂浮在蔚蓝色发黑的海面上,阳光掠过海面上荡漾的波纹。刮风了,风很大,白天风从海洋吹向陆地,晚上则相反。白天的风暖而潮,晚上的风冷而干。

我拎着一只捕鱼的桶子,往下网的地方走去;那里停着出海的渔船。一群一群,像聚在一块儿聊天的鲸鱼。鲸鱼群那里飘来歌声,渔民们打开收音机,正在听晨间广播。沙砾从我的鞋掌边缘漏出去,咯吱咯吱,窸窸簌簌,细小的沙滩石子摩擦着广袤的海岸,于大地之上。

法厄同说,每当风吹来,他觉得自己就要飞走了。“风会灌进我的胸口,”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想说那并不是用来呼吸气体的器官,它是用来泵血的。法厄同接着说,“我全身都涨满了气。咯吱窝、肩膀、大腿内侧,下肢,风滑过我的身体,我被气流托举着,托举着……”

“然后你就飞走了?”我从渔网中捏住一只鱼的尾巴,它力竭了,稍微挣扎一下便顺从地入了桶。一股强烈的腥味顺着我的胳膊,爬进我的鼻子。还有点盐和矿物的味道。

“然后我就摸到了太阳!”

我翻了一个白眼。“法厄同,你知不知道太阳是我们星系的恒星、且它的质量和体积是地球的几千万倍。你觉得你飞到天上去就能触摸太阳了?别人会怀疑你还活在中世纪。”

法厄同是我的弟弟。

“哥哥,老师说,呃,这周让我的监护人去一趟学校。”

“就是说我要去你学校见你的老师。”我板着脸,转过身,诸神知道我自己都还只是个学生。大学生。“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哥哥,我这学期有四门考试。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每门都是满分。”

“这和你在学校违法乱纪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我只是想做一个实验!您知道水是由氢原子和氧原子构成的;氢气和氧气燃烧生成水,两种分子靠着分子键连结在一块儿,同时释放出热量。我想,如果用太阳能破坏掉水分子内部的结构,把它还原为氢气和氧气,这样,就能产生一大批免费的清洁能源,还能人工制氧,顺便把多余的、淤积在沼泽和洼地里的废水排干,改善环境。您说是吧?”

“……你直接说你干了什么吧。”

“我在学校的后山,靠近人工湖的地方装了一面很大的透镜。把透镜的焦点对准,对准我们学校后山的人工湖。然后,正午,太阳光落在透镜上,一番折射聚光之后……”

“你把学校的湖给点着了?!”

“是……”他低头承认错误,“它,它中途还爆炸了。因为我提前在湖水里放了催化剂,导致它那个,呃,就是水里头分解出的氢气太多了,没法排出来。然后就。嗯。”

去法厄同的学校给他的老师们和校长们赔完笑脸后,我问法厄同为什么会想到用水做实验,这个问题对一个九岁小朋友来说显然有些难度。他皱着脸蛋,思考了很久,说,“因为我觉得,水是世界的本原。我们的陆地被海洋所环绕,也许在大地和海洋的尽头,在时间和空间的终点,浩大的水如同断崖边的瀑布一样从极高极高的寰宇坠落,落入无边无际的极暗深渊中。我觉得世界的尽头就是这个样子!”

“有时候我还会想,神是完美的,我们这个世界却是残缺的。怎么会这样呢?一定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时空就像一面镜子,一座大湖。人、花草,动物,海洋和天地,世界和我们都不过是神在镜子,或者说在湖水中的一个倒影罢了。因此,它有时才显得那么虚假,那么残缺。在这样的时候,世界的本质暴露在了我们面前,在所有存在着的人类面前。”

后来埃斯特拉文告诉我,古希腊一个叫泰勒斯的哲学家也说过类似的话,泰勒斯说:“万物始于水”。

法厄同稍大点时,说自己又有了新的想法,他说要研发一种生物细菌,能利用太阳能将水分子分解为氢和氧。我干笑着问,“不会再把学校的湖给炸了吧?”

他深感屈辱,嚷嚷道,“这回不会了。哥哥。水,阳光,直接利用这两种自然力对人类来说有些太狂暴了。但是,我们可以发明工具,借助媒介。类似于,嗯,用一根杠杆撬动地球。”

“事实上,这根撬动地球的杠杆就是我们与这整个伟大的自然力量的连接点。我要发明的细菌正属于这种连接点。”

他和我的研究方向不一样。我学的是生物,他学物理;我沉迷于揭开人类自身的秘密,他则希冀推开外在宇宙的门。我祝他成功。他甜甜地谢谢我,搂着我的脖子啃了一口。那年他十四岁,仍然是个孩子;十四岁生日的晚宴上,他绑上一只巨大的合金翅膀,翅膀很轻,在光线下发着幽蓝色的金属般的光泽,与他暗金色的头发交相辉映着。站在最高的地方,晚宴上的众人抬头,他大喊,“哥哥哥哥。你看,我会飞!我会飞呀!”

风很大,远远地飘来一股浓重的酒气。一瞬间,我既想捂脸说“真见鬼谁是你哥哥我不认识你”,又想冲出去用我瘦弱的双臂接住他。

他飞了出去。人群尖叫,他在坠落。很慢。我跑过去,张开手,连人带翅膀一同和他滚进了闪着莹光的水池中。“哗啦”,水声漫开,波纹从池水中央层层漾开,中心探出两颗人头,我听到周围人的声音从尖叫转为惊呼,最后是狂欢。大笑。

法厄同把眼泪和鼻涕都蹭在我怀里。

“你小子,喝了多少?”

“没喝多少。”

我觉得自己正抱着一个开了封的酒坛子。生气道,“我下次可不会救你了。”

“才怪。哥哥肯定会救我。我可是你最最喜欢的弟弟。”

他自豪得像一只求偶期的孔雀;开了屏的漂亮大尾巴在我眼前摇啊摇。

我强忍着把那扇大花羽毛撅下来的冲动,“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该怎么办?”

“你会不在了吗?”他忽然忧伤地看着我,“哥哥,你要去哪里?”

我说我没打算去哪里。但是两个人是不可能永远在一块儿的,不管是情人、夫妻、朋友还是父母和孩子,或者是像我们这样一道长大的兄弟。人和人是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因为这太违反常识了。要知道,我们都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当然也一定会一个人离开。

我想到自己很小的时候,学校的操场上绿草萎靡,风尘莽莽,黄灰色的沙雾中,一只红颜色的滑滑梯鲜明地伫立在操场的一角。在斜射的太阳光线中,滑滑梯边玩耍的孩子们聚集、散开,聚集,再一次散开。孩子们都是我的同龄人,是我在课堂上一同学习发音、拼写、相互嘲笑对方口音可笑的伙伴们。伙伴们向我打招呼,他们全离开后,我摸着滑滑梯的扶手,爬上了这座红色的、沉默的巨兽。我觉得自己站在很高的地方,不,还不够高,俯瞰到的大地只有那么一点点。我从滑滑梯的顶端上滑下去,再爬上来,下去,上来。无意识无意义地反复尝试着相同的滑下来的感觉;当我落回了地面,下坠的动力消失时,那风一样短暂的自由也一道消失了。我的内心有一种饥渴,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爬上我能到达的最高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将我的身体交由重力支配,让它坠落,让它飞翔,让它粉碎。

法厄同就在离猩红色滑梯不远的地方,在我的旁边。他一只肩膀挎着开了拉链的书包,手里捏着一只雕成宇宙战舰模样的胡萝卜;据他自己的解释这是他的手工课作业。胡萝卜战舰“吱吱”地飞,他拎着胡萝卜战舰舞来舞去,摆出战舰飞翔的动作,他掏出一只美工刀开始制作发动机,地上刨出了一只大土坑,他说要把这只“战舰”升到天上去。

那时我们是整个学校最晚走的人。坐过滑滑梯后我喜欢在教学楼之间散步,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孩子都那么急匆匆地迈出铁门、跑回家里。我不想回家,法厄同也不想。家里只有“叮叮当当”敲打鞋掌的声音,以及“哗啦啦”的自来水从管子里涌出的声音。男人沉默地靠坐在门边,女人在水池边忙碌,他们的影子都喑哑地埋没在雾蒙蒙的灰色光线中,乏善可陈。

但学校不一样,那些刻印在书本、写在光洁黑板上的字符和公式,它们唤醒我,就像远古时代的人类先祖仰望壮美的星空时被唤醒一样,祖先们本来只是在大地上行走,无知无觉,没有记忆,没有未来,直到有一天他们很偶然地、抬头望了眼星河,于是人的历史开始了,文明自此诞生。

那时法厄同总跟着我;他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却意外地非常爱黏我。后来他在海盈森和我一道上大学,他班里的同学都叫他“兄控”。我不很清楚这个词的意思,但也大致能猜到。后来他获得同盟政府的表彰,后来他开始主持“光合水分解细菌”项目的研究,后来他死了。

项目没有完成。他死于一场意外。一场溺水事故。

同盟政府在他死后立刻叫停了这项研究。

他们把目光转向了我,“基因工程更能带给政府显见的收益,其对于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开发制造能源的光合细菌。”

“不是的。开发新能源不仅能供给地球共和同盟本土的城市和人民使用,还有那些新开发的星际殖民地。他们或者缺水、干旱,或者汪洋一片无法垦殖。况且……”

“不不,您不了解当前的国家政策。加尼美德先生。一些能源商不愿意这项尚未成熟的技术分享他们的市场。他们还补充说这项技术有危险。不建议政府采用。”

“可是伊利亚特星门的建设本身就需要投入巨额的能源。在存量足够大的情况下,新能源怎么会抢走他们的份额呢?”

“这不是您应该思考的问题。加尼美德先生。伊利亚特星门的建设涉及到国家机密,希望您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同盟政府充分权衡过各方利害,决定放弃细菌项目。对您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博士,您该高兴。政府已经将您需要的一千个亿的科研资金发放到您的研究所。您可以和您的同事自由地、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编辑人类胚胎。我们期待您的‘作品’。”

“为什么现在政府会想要基因编辑呢?”我忧郁地说出了真相,“因为你们掌握了权力、财富和地位后,你们踩着很多普通人的背,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你们开始渴望化身为神。”

“您不能这么说。”

“要知道,一项新技术最初的受益者自然都是人类中最优秀的那部分人。那么,谁是最优秀的人呢?如何证明?权势、财富、地位,智力,这些东西总该有一样吧?优秀者首先享有新技术,最终,出于优秀者对无知的弱者的怜悯,这些好的技术被慷慨地分享。总有一天,全地球共和同盟的一般民众都会从这项技术中受益。基因编辑将被普及,人们将生出更多优秀的孩子。”

我觉得这个政府官员讲话的方式和一般的共和国人不太一样。果然,在后来地球共和同盟和银河帝国开战前夕,他立刻叛逃去了帝国。直到这时共和政府才慌张地公布他此前向帝国出卖情报、非法贪污公款、豢养上千名情妇的资料,宣布他是“共和国的敌人”。

乱局中,埃斯特拉文临危受命,补上空缺,埃文是我们地球共和同盟最后一任议会议长。

关于这名叛逃的同盟官员的最终结局,我只知道他到达帝国后耗费巨额财产将自己身体的器官全部换了一遍,每两个月去医院换一次血。他的年纪早已过百,但我猜,他会比我们所有人都活得长。

收到法厄同死讯的那天,外头正下着大雨,晚上,我坐在实验室里,累了一天,对着幽暗的电脑屏最后一次核对数据。一条短信钻进了我的手机里。我来到湖边,警车的红色和蓝色的灯光撕开雨幕,来往的电子警察披着白色的塑胶雨衣,说,“您是西泽尔·加尼美德先生吗?”

我说是。

我没有打伞。很冷。警察说,“我们在湖水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它是在傍晚时分自上游漂下来的。经核实,您的弟弟,法厄同·加尼美德今晨携设备在山间进行一项物理学实验。据他所就读的海盈森中央大学确认,他至今仍未返回学校。我们高度怀疑这具尸体是您的弟弟。”

过了很久我才说:好的。我知道了。

我来帮你们确认一下这是不是法厄同。

“谢谢配合。加尼美德先生。”

法厄同的尸体被泡得像一头肿胀的死猪。他浮着,肚子里填满了肉蛆和苍蝇,我涉水淌过去,张开手,试图像拥抱曾经那个希望飞翔的孩子那样拥抱他,我的手掌触碰他,苍蝇铺天盖地、嗡嗡嗡地从他的耳、鼻、口中涌出来,笼罩住他。还有蛆,抱团,纷纷扬扬掉落在漂浮着的尸体附近,紧紧黏着水面,蛆虫扭动着身子。我闻到一股可怕的恶臭,我的膝盖没在水里,一边呕吐,一边流泪。

我不记得警察是怎么把我从水里拉出来的。天很冷,晚上,水却是沤热的,警用探照灯掠过深黑色的湖水表面,法厄同的身体远远望去像一只漂浮的馒头。浸透了水,白烂的。

直到护士将一管镇静剂推入我的血管。我才觉得有些疲惫了。

“快送他离开这里!他刚才……他刚才想自杀!”旁边,有人大喊。

自杀?这人是在说我吗?

我想着。人们后来告诉我,我当时犯糊涂了,做出了一些伤害自己的行为。但我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我看着法厄同发白的浮肿的身体,觉得自己的神智从未像那一刻一样,冷静、清晰。

我很清醒。

法厄同十四岁生日时,问我会去哪里,他问哥哥会不会丢下他就去了一个大家都看不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没有离开法厄同,是他先丢下了我。

我们童年就读的那所滨海小镇内的小学被拆掉了,红色滑梯当作古老时代的遗物之一进了博物馆;有点好笑,这只是一个塑料滑梯,能有什么文物价值?然而,海盈森人连塑料都没怎么见过,更别说乡下孩子们玩的“滑滑梯”。有天我竟然在市中心的博物馆看见了我小学时坐过的东西,是同一个滑滑梯,就是滨海小镇的小学中曾经供孩子们玩耍的那个滑滑梯,它并没有我记忆中的那样高大,“红色巨兽”只贴到了我的额头,和我一般高。

格拉提安是神赐给我的一个奇迹。

我取下了法厄同的一根头发;从他平时梳头的桃木梳的梳齿上取下头发,分析头发中的DNA序列,投入实验室正在收集的基因样本库里。我对同事说,“新人类的初始数据,可以采纳我刚才选取的那组基因作为蓝本。”

“您说的是那根浅金色的头发里提取出来的基因序列吗?”

“正是。”

“好。我没有意见,照您说的办。”

叶原纯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

她总擦着像秋天的枫叶般冷厉深沉的艳红色口红,一袭研究员们标配的白大褂。她说,“的确。即便是制造超级人类,我们也至少需要一个母本。不可能完全随机组合,那样失败的风险太大了。”

“可是,政府会批准我们这样做吗?即便选择母本,也应当经过议会投票决定,不是吗?”

杨珞是政府派来监督项目的检察官。

“因为,每个族群都希望将自己族群的基因作为新人类的母本。”

“那你的意思是,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我们再遵命行事?”叶原纯勾了勾嘴角。

“这不好笑。原纯,我们不能剥夺人们的选择权。每个人的想法都应当得到表达、都应当被尊重。”杨珞说。

叶原纯耸肩。

她转向其他人,“各位,我们老大说,他决定选这根金色头发的主人当母本。按照这个人的形象、人格和精神来制造我们的新人类。你们赞同吗?”

其他研究员大都赞成我的想法。

杨珞有点恼,“这个研究项目,并不是你们用来实现私欲的工具。”

没有人理会她。她坐在桌子边,摘下检察官的硬帽,揉了揉。想给自己倒杯热水;开水机坏了,她用力摁了摁按钮,几滴苍白的冷水落进纸杯里。

我从手边的水壶中压出一杯黑色液体,我冲的咖啡。递给她。有点凉。她感激地一笑,说,“谢谢您。”

“不谢。”我说。

格拉提安的轮廓中依稀有法厄同的影子,但他远比法厄同漂亮。修正过的基因比我想象中的更强大,其性状得到完美展现后,人类仅仅凝视着他的外表,便能联想到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我最喜欢他的眼睛,苍冰色的,介于冰川和天空之间的瞳色,很像法厄同,像我。

我隔着玻璃幕墙看着作为古物被摆放在架子内的滑滑梯。沉思结束时,发现格拉提安静静地等在旁边;他刚出生五个月,已经有七岁孩子的模样了。预计他的身体和脑力将在出生十三个月后完成发育,并永远保持在二十岁上下的黄金时代。我不需要教他什么,他的脑域可以像计算机一样迅速地被填充知识,像强大的人工智能算法一样吸收、学习、演化。

一只皮球滚落至男孩的脚边,一跳、一跳,在他的小腿肚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落回地板。地板反光,倒映着男孩的身影。他背着手,瞳孔一瞬不动地凝视着我。苍冰色的虹膜正对着我的视线。

“怎么了?格拉提安,今天的课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啦。西泽尔。”他乖巧地低垂眼睫,金色的羽翅又伸展开,抬眼,问,“这里的‘F’是谁呢?”

“我知道这里的‘C’是西泽尔哦。”

一行缩在小角落里的拼写。歪歪斜斜,用粗铁片刻在塑料滑滑梯支架的拐角后面。“唔,你居然一眼就看到这里去了?这么小的字都能被你发现,你好心细呀。”我笑,说,“‘F’是我的弟弟,法厄同。法厄同·加尼美德。”

“你有弟弟?是亲兄弟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爱你吗?”格拉提安的脸色忽然很难看。

“是亲兄弟。他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我想了想,“是的。他很爱我。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格拉提安不说话了。很久,他又回复先前乖巧男孩的模样,说,“西泽尔,我饿了。”

“但是,我晚上有事。你知道埃斯特拉文吗?就是上周六抱过你的那个。他……”

“我饿了!”他大喊,紧接着又可怜巴巴地说,“我现在就想吃东西。西泽尔,我想吃你做的。”他扯了扯我的袖口,小心翼翼,拉了拉,观察我的脸色,手指又收了回去。

“好了好了。”他这模样真可怜。我心软了。弄得我好像在虐待儿童一样。“我们回家吧。”

“那,埃斯特拉文叔叔那边……”

“我会叫他下次有空再来的。今晚想吃什么?”

“马苏里拉奶酪!啊不不不,是披萨,加了马苏里拉奶酪的披萨!我要三层芝士,还要加芝心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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