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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盈森(5)

本章Summary:一段往事,西泽尔与埃斯特拉文。

狄奥多西终于找到了接近皇帝的机会。可喜可贺。他是皇帝粉(黑粉也是粉)这件事石锤了(bushi)

“这个世界是空无一物的,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甚至不能确定此时此刻自己是否真的存在。”

下午阳光斜射的房间里光线黯淡,漆白的墙壁散射着灰白色的光芒;视野里漫漫的、朦胧一片。

穿着花格衬衫、系着墨蓝色领带的年轻男人拉开窗帘的一角,一点点细微的光。“是吗?我觉得,至少这个房间有点太满了。”他笑,眼前摆着一株插在清水里的绿萝,光很暗,叶子是朦胧的。“这世界一点都不空旷。我倒希望它空旷一些,好歹能让我认清楚些。”

“它已经很空了。闭上眼,你能感觉到什么?只要你隔绝外物,这个世界就是不存在的。就像从没去过、也没听过伊利亚特星门的人;那扇门对他来说,到死都是不存在的。”

“加尼美德将军原来是来和我讨论哲学的吗?”

“我听说埃斯特拉文议长钟情哲学,远胜于对政治和权力的热衷。”

“小孩子才做选择。这两个我都要。”

“您刚才讲话的语气就很像小孩。议长阁下。”

“我的荣幸,将军。希望您喜欢。”

埃斯特拉文靠过来时,西泽尔闻到了烟草、金属和酒的味道。他闻到了西泽尔身上红茶的味道。“您的军衔是上校,我还是叫您上校吧。虽然大家都叫您将军。”

“幸会,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我是同盟议长埃斯特拉文,一个小时后我要在国民面前授予您‘自由人民勋章’。希望您做好了准备。”

“我做好了准备。”

埃斯特拉文歪头看了看他。西泽尔很沉默,没有和他深入交谈的**。议长说,“如果您以后在议会里需要什么帮助。可以联系我。”

“好的。”

“就像、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好的。”

“西泽尔,”埃斯特拉文叹了口气,“我们都不用再端着了。放过彼此,好吗?”

“格拉提安的事,我很抱歉。但与他为敌、抗击他和他率领的银河帝国的侵略,这是我们必须做的。”

西泽尔的眼睛看着这个难以辨别实际年龄的议长,眼神很干净。议长陷在灰沉沉的黑暗中,棕褐色的沙发软垫凹了一块下去。

西泽尔说,“你知道我爱格拉提安,你也知道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要负多大的责任,我和他,我们本不该站在对立面、相互为敌的。你希望我忘掉……埃斯特拉文,你为什么总要我承诺一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呢?”

很久的沉默。

“好了,”埃斯特拉文压着扶手,离座,“授勋仪式要开始了。”

西泽尔披上外套,手扶在门把手上,拧动。

埃斯特拉文忽然拉住他,说,“西泽尔。我相信你说的话了。这个世界就是空旷、一文不值的。如果你这么认为,那么我就使它变成你眼中正确的样子。”

埃斯特拉文拽住了困惑的年轻男人。亲了亲他。嘴唇。呼吸清浅,交缠,温暖的。“好的,我真喜欢你呀,狄奥多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千万千万不要死掉呢。”

狄奥多西露出了当年他的爸爸西泽尔被侵犯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很可爱。埃斯特拉文想。他回到大厅,走正门,微笑着对宾客们打招呼。“这是我的侄子。我送他回家。”他对追出来查验身份的一名保安说。

“你想要皇帝死,对吗?下一次的情报,我保证,会是正确的。”

狄奥多西看向他。“理由?”

“我喜欢你用词简洁的风格。像你爸爸。”

“因为我也很想格拉提安皇帝去死。”

议长没再说什么了。他站在星际列车进站口的冷风中,目送狄奥多西通过安检口。脖子埋在一条硕大的、看上去十分温暖的围巾中。大围巾随风飘着,上面刺绣着金色的字母缩写,“C. G.”。

——“西泽尔·加尼美德。”(Cesare Ganymed)

狄奥多西在列车站出站口的大屏幕上看见叶原纯在帝国教育大会上的演讲。演讲实时转播,女人换了一身素雅的白裙,没有一丝不久前刚参加过夜间宴饮的痕迹。她猩红如玫瑰瓣的嘴唇开合着;创新性思维、新时代人才培养,科学精神和对帝国体制与皇帝个人的绝对忠诚;她的演讲沉稳、修辞精妙,富于思辨精神,如何将这些互不相关的东西说成它们是自宇宙诞生以来便交融在一起的、永不磨灭的至真圣理?参考一下她的演讲就行了。她演讲时似乎压着嗓子,狄奥多西听着很陌生。

“你去哪儿了,怎么又弄得浑身湿透了回来?”

狄奥多西伸手把光调亮了点。“你不觉得暗吗?”“你看了一天书吗?都快变成穴居人了你。”

他右手扶着门把手,左手脱鞋子,“我上午出去跑步。下午去律所工作了。”

“律所?”叶晚舟愣了一下,“央大附近的律所吗?可是我们这个区今天一直是晴天呀。”

“是市中心的。律所要我跑一个外面的案子。”

“哦。”叶晚舟瞟了一眼显示器右下角的天气预报。电脑保持了一天的断网状态,还显示着今天早上市中心播报的人工降雨通知。小西回来了,他忽然不想写论文了,眼前的书、密密麻麻的文字、充实的知识对他失去了吸引力。收拾好澡篮子和换洗的衣服。经过狄奥多西的铺位时他停了脚步。

“干什么?”狄奥多西掀开被子准备溜进软软的被子。瞪他。他揉着胳膊,看上去很累。

“你的湿衣服放哪儿了?把它们给我。我等会儿去洗。”

“我桌子下面。装盆子里了。”

“好的。”

“谢谢你。你辛苦了。”他闷闷的声音从被子后面传来。听上去没什么诚意。

狄奥多西又梦见了那个女人。杨珞,那个女人叫杨珞。她和叶原纯并肩走在一起,同右手边艳丽张扬的、酒红色卷发披肩的女人相比,杨珞像一株清幽的水生植物,散发着植物叶脉和湖沼湿地旁特有的清香;她眸色淡淡的,说,“狄奥多西。等我回来,好吗?”

男孩说好。这次他依然站在黑色的大雨中;这次女人依然没有回来。男孩仿佛飘了起来,变成了一个自由而孤独的灵魂,游荡在半空中,游啊游,最终他停在了一个地方,看见杨珞躺倒在瓢泼的大雨中,深褐色的鬈发浓密地贴着紧闭的双眸,胸口绽开一朵猩红色的血花,血渗漏了出来,顺着黑色的雨水,流淌,反光,冲进横格和竖格交错切开的下水道盖子里。

地面上,那个持枪的男人站在尸体旁,垂着头。蓦地,他仰头,一双眼睛望进了年□□孩的眼睛里。深褐色的眼睛。

“爸爸?你爱我吗?你为什么要杀我和妈妈?”男孩听见一个茫然又困惑的声音问。过了一会儿,男孩才意识到声音是从自己喉管里漏出去的。

持枪的男人没有答话。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眼角涌了出来,最后眼泪变成红色的。是血。男人的脸支离破碎,就这样在男孩眼前崩塌了。“孩子,你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狄奥多西半夜惊醒时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摸了摸身上,皮肤是干燥的,但很烫。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喉咙里干渴得厉害。

他摇醒了呼呼大睡的叶晚舟。“呃……你睡不着吗?小西?”

“叶,你的病好点儿了吗?”

“差不多吧。”“没觉得哪儿不舒服,你放心吧。”

于是狄奥多西表示想亲亲他。

“啊?”叶晚舟有点震惊,他迷迷糊糊还没全醒,但是伸手搂住了他,狄奥多西上了床。“有点烫。不过还算正常温度。没发烧……跟你说了,不要**地就爬上床。身上擦干一点呀!”

“没发烧吗?”狄奥多西按着叶晚舟的手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笑道,“你好有经验。”他往蹭叶晚舟身上蹭。

“大半夜的。亲什么啊……”叶晚舟真的有点累。但还是同意了。狄奥多西抱着他的脸,又舔又咬。“嗯……”叶晚舟微微往后仰头,喉结向前弯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的呼吸也略微急促了些。“慢一点。”

“好。”狄奥多西的手伸向他,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他和叶晚舟侧躺着,他从后面抱住了叶晚舟。他们的动作很慢,细密的,绵长,温柔,像流淌的清泉,缓慢地滋养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他们带着暖洋洋的疲惫相拥而眠。

“……自由的公民们!公民们!且听我一言!今天,我们刚刚得知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在首都保卫战中大败银河帝国格拉提安皇帝的军队,取得了首都保卫战的重大胜利!上校已将皇帝俘获!和平与希望的曙光就在前方!让我们敬候佳音,等待我们共和国的大英雄——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的回归!这已是上校为我们的祖国获得的第二百八十一场战役的胜利!也是最大、最重要的一场胜利!自由的公民们,让我们欢呼加尼美德上校的名字,为我们的英雄戴上荣誉的桂冠,西泽尔·加尼美德万岁!自由的地球共和同盟万岁!”

“……公民们。在这沉重而悲伤的时刻,风是冰冷的,天是铅灰色的。我们同盟的英雄、‘自由人民勋章’的获得者、我们共同的朋友,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去世了。银河帝国的皇帝,格拉提安背信弃义,在上校前往皇帝旗舰‘奥德修斯’谈判之时,惨遭帝国方面杀害。享年二十九岁。让我们向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致哀。他英年早逝,品性高洁,热爱祖国,其言其行,其人其迹,是我们共和同盟永远的精神图腾……”

叶晚舟把图书馆搜来的碎片资料摆在一块儿,像幼童拼拼图一样凝视着它们。这是一些藏在角落里的垃圾,没被扫出去一定是做清洁的员工不够细心。它们没被录入任何一份帝国档案,是些不被需要且被判定为今后也不可能被需要的史料。边角有烧焦的痕迹,叶晚舟觉得自己捡到了传说中的“一手史料”;没准是考古系需要的东西。他心情大好,打开手机分享动态,界面停留在“等待审核”。过了一会儿,系统显示,“您的评论存在违规内容,已被删除”。他又试了一次,然而他既看不懂隐语、梗,也不知道怎么给评论加分隔符。于是评论又被删了一次。他沮丧地关上手机,觉得自己不适合上网。算了,继续看书。

他看着桌上落灰的、太空时代极其罕见的纸质资料。轻轻地哼起了歌,拿着小刷子,伸向溅了污渍的残破纸面。

“海盈森下雪了吗?”金色的长发打着卷,垂落在洒满月光的莹白足踝边,像荡开的清澈的水。格拉提安皇帝披着白色罩袍,修长的双腿从袍下探出,洁白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针眼,有些是被橡皮胶带勒出的淤青。皇帝站在落地大窗前,望着天空,问。他脸颊很红,还在发烧。

“陛下。海盈森从不下雪。您忘了吗?它是一座永恒的阳光之城。”屋大维回答。说到“阳光”时小男孩颤抖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地,像所有最一般的帝国人一样,他害怕太阳。

皇帝按了按额头。“对……朕忘记了。忘记了很多事。最近过去的事总找上朕。”

“陛下不舒服的话就休息会儿吧。”

“朕今天已经休息一天了!”皇帝鼓着脸颊,很快沮丧,“朕才醒了一会儿。现在又觉得头痛了。”格拉提安笑了笑,“如果卡利古拉在这里。他肯定会同朕说,‘陛下是一国之君,国之君主,他的眼光要么看着现在,要么望向未来;如果望向过去,那说明这个国家要完蛋了。’”

“国务大臣是个讨厌的人。他从来不知道体贴陛下!”

“卡利古拉是个负责的人。朕走了以后,他一定会照顾好你们的。你不要总是惹他。”

月光的角度变换了。这并非真正的月光,而是宙斯城上空的人造天体,它的光是冷白色的,没有温度。皇帝垂着头,传来了克制的咳嗽声。屋大维给皇帝搬来一把椅子。格拉提安撑着头,自言自语,“朕想去海盈森。”

“去巡视旧同盟的故土吗?啊不,是‘巡视银河帝国的的行省’才对!”屋大维风一样跑了出去。“陛下,我去把国务大臣叫来,您可以和他说说这件事!”

“陛下深夜召见臣。所为何事?”

卡利古拉气息保持着匀称,但额头覆了一层薄汗。他挺立着。进入后便已不动声色观察着皇帝和他所居的寝宫。安全的。皇帝并无受到他人胁迫、伤害而不适的情况。预想中的血腥和绑架场面未发生。

皇帝看了看兴奋地瞧着自己的屋大维。说,“朕想巡幸海盈森。”

“旧同盟的故都?那并不是适合政治访问的去处。考虑到目前因为帝国总体财政紧张,第一批被削减预算、增加赋税的城市即是以海盈森为首的旧同盟城市。旧同盟对帝国缺乏国家认同感,且他们的国民曾经都是一帮反帝国的自由主义者。尽管同盟的教材已经被我们的教育部门系统地修改,现在同盟旧地的年轻人普遍忠于帝国;那些强调自由民主、无益于国家统治的有害思想已被剔除,然而,皇帝亲临海盈森,仍会对帝国安保系统造成巨大的挑战。”

“你的意思是,同盟人其实更想要朕死,对吗?”

“是的。”

“即便朕是他们的皇帝。”

“从法统上来说,您现在确实是他们的皇帝。自从同盟议会与帝国签署‘伊利亚特和平协议’、交出陈列在他们议会正中、象征他们国家主权的‘天平与剑’黄金雕之后。”

“同盟的民众恨帝国吗?”

“并不。但在帝国统治下,他们只要遇到可以指摘、感到郁闷的事,可能只是他们昨晚吃多了导致今天胃胀,他们都会开始怀念旧同盟的议会治理国家的时代。虽然他们根本就不了解那个早已被帝国历史书抹去存在痕迹的国家。”

“那么朕就是安全的。朕要去海盈森。”

“您是皇帝。陛下,皇帝是不会安全的。您现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长距离星际航行了。”

“朕要去海盈森。”格拉提安又强调了一遍。

“臣必须尽到自己的职责,反对您的任性妄为。”

皇帝推着带轮子的椅子,慢慢地滑到安装了电铃的办公桌旁,用力拍了拍桌子上的铃。他抬头,朝双眉紧锁的卡利古拉充满歉意地、笑了笑。笑容像水面上的浮光,一瞬即逝。对着电铃旁的呼机,说,“召集枢密院的大臣们。对,今晚,所有人。朕有要事要宣布。”

格拉提安终于实现了他梦想中的海盈森之旅。这个梦像章鱼的触手一样紧紧裹覆、缠绕着他,捆绑他的精神,强迫他的□□,使他的躯体躁动、挪动、行动,一点一点。

在一次帝国和旧同盟的基因技术交流会上,银河帝国的皇帝发表简短的致辞,那金色的身影出现在台上,朝人群挥手。随后他走向观礼台,同盟官员们按照预先商定好的位置离皇帝由近至远,依次就座。有许多平时巴结同盟政客的年轻科学家们凑上来,向皇帝介绍自己、介绍自己的学术成果和研究方向。格拉提安耐心且温和地听完了他们每个人的报告,说,“你们就没有一些更有意义的研究吗?朕是说,眼光稍微长远一些的。”

科学家们回答,“我们努力跟上时代热点。陛下,研究一下符合现实需求的。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们研究的那些东西,任何一个受过基本训练的技术员都能做。这个世界上总该有一些人负责肖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帝国现在需要的不是技术员,而是天才。”

皇帝结束了对话。目光望向即将展示最新人体生物工程研究成果的舞台。

这是一次商业化会展,基础技术仍沿用半个世纪前旧同盟时代即已成熟的那部分,现在财阀和贵族们正将这一科学硕果转为民用。任何人,不论出身、种族、性别和天赋,只要给够钱就能用。

“你想拥有阿芙洛狄忒的美貌、阿波罗的健朗、雅典娜的智慧还是狄俄尼索斯的才情呢?或者你想像宙斯一样有领导力、有洞悉人心和现实的本领呢?你不幸是个智力、体力和毅力都不行的年轻人,没关系,你可以在现场展示的所有生物技术中挑选一项适合你的服务。地球上的古希腊人曾幻想奥林匹斯诸神拥有驾驭雷电、风、雨和海洋的能力,他们能用强大的武器一瞬间毁灭城市、屠杀人群;而仅仅在那之后不久的两千年,人类便基本实现了古代先祖关于传奇和伟力的幻想,高压电为宙斯的矛、计算机是雅典娜的智慧头盔、飞机和宇宙飞船是阿波罗的太阳战车,人类技术进步的边界取决于他们想象力的边界。古老的预言一一实现,现在,我们正在实现又一个,或许是最后一个古老而伟大的目标:让人类从‘智人’进化为‘智神’!”

主持人声音不大,扩音效果极佳。观众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格拉提安听得很认真,过了一会儿,屋大维给他递上一杯水,他轻啜了两口;屋大维收回杯子,摆正了皇帝身上挂着的针扣,趁着这机会给格拉提安的嘴唇飞快地涂上一层唇釉。陛下肯定又不太舒服了,唇色太白了。他心痛地想。

但是格拉提安回头朝男孩笑了笑,眨眨眼,用口型说,“朕没事哦。”

卡利古拉把科学家中领头的叫到一边。看其他科学家对他那恭敬的样子,大概是他们那些人的老师。国务大臣说,“刚才陛下的意思,是叫你们多培养一些人才。”

“哦是的是的。我们当然明白。”

“并不是那些幻想着‘虚无缥缈的东西’的人才。”

“咦?可是,陛下刚才的意思似乎是……”

“帝国并不需要天才。你不要理解错陛下的意思。”国务大臣目光犀利地看着老科学家。“我个人很怀疑你们是否还有培养天才的能力。很显然,你们搞学问的已经没有这种土壤了。曾经的地球共和同盟是个垃圾、疯狗和天才荟萃在一块儿的神奇土地,但现在已经不是了。不是吗?这次展览会,你们仍然是在吃半个世纪前旧同盟的老本。”

他扫了一眼跟在老科学家背后的一群保持微笑、低眉顺目的年轻科学家。老科学家张嘴想反驳,国务大臣又打断了他,“你们每年向帝国财政机构申请研究课题的经费,事实上,我多少都看过。陛下和我不同,可我们两个都认为,那些课题几乎毫无价值。如果你想要劝说帝国继续投钱到那些明显是垃圾的项目里面,至少应该拿出一些和我们,或者说,和银河帝国当局,合作的诚意出来。”

老科学家擦了擦汗,“我,还有学界所有知识分子,我们绝对忠君爱国……”

“我当然知道你们热爱祖国,忠诚于皇帝陛下。然而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这次生物工程会展,财阀和名流都往里面投钱了,你们难道不该向帝国政府缴纳一些税款、再贡献出一些关键性技术吗?”

“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老科学家松了口气:纳税早就纳过了,至于技术,任何一家公司或研究机构,任何学术成果本来就要到帝国科学文化管理局完整地备案。只是为了保护投资新技术的财阀们的商业利益,帝国官方收集资料和数据后,有义务保密、不向社会大众公开。

“还有。从今天开始,贵单位的安全保密工作完全由帝国官方负责,我们的人有权自由出入你们研究所和公司,并且有权调取任何帝国所需的资料档案。”

这是否有些过分了。老科学家犹豫着。国务大臣又补充道,“陛下是个理想主义者,心地善良,但绝对不傻,更不妇人之仁。尤其不喜欢别人冒犯他的权威。”

原来是皇帝陛下的意思。老科学家一愣,心想先应下来,以后再慢慢妥协、商量,暂且忍耐着吧。于是他忍着自家的实验器材、技术资料被帝国政府官员指指点点的不适,说,“那好吧。我们一定全力支持国家政策。皇帝陛下的旨意即为我等内心的真意。”

卡利古拉掀开深红色的帘子,默默地站到皇帝身后,藏在阴影中。格拉提安从黑金色的靠背软椅前侧过头,说,“朕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牧羊人,现在不知不觉,却成了个养猪的。”

“此话怎讲?陛下。”

“你刚才在和那些人聊什么呢?”

“一些搞学问的。他们向帝国政府要课题经费。”

屋大维剥开一只橘子,递上去,皇帝接过,橘子剥得恰到好处,只剥了一半的皮,指甲没入橙红色的皮肉,汁水溢了出来,格拉提安观察着橘子汁在指尖流淌时划过的一条晶莹的线条。皇帝摘下一只橘瓣,说,“他们缺钱吗?”

卡利古拉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问题不需要他回答。皇帝有自己的判断,即使没有,他也会搜集信息完成自己的判断。皇帝坐在最高的、观礼台上的小包厢里,被俯瞰的展览台上,主持人介绍着一些颜色奇异的药水;这些颜色此前大概从未有人见过,只有有人亲自站在这里,用眼睛发现了它们,这些古怪的颜色才是存在的。主持人给志愿者注射各色药剂,有的人的眼神明显变得明亮、锐利,机敏;有的人的脸庞变得妩媚,有的人则在被拔出针头的一瞬间,大声高歌,声音宛若天籁。有的人变得持重,当他被测试某种场景下他会怎样应对时,与没被注射药剂前的毛躁、愚钝相比,他冷静地分析、对答,在观众和主持人面前侃侃而谈。一个人被注射后,在一局国际象棋博弈中战胜了一台智能计算机。

皇帝摁下了呼机。问,“这项技术和目前帝国境内广泛运用的人类基因改造技术有什么不同吗?”

立刻有人回答,“有的!陛下!基因改造技术是胎儿在受胎不久后立刻进行基因编辑。是对受精卵进行手术操作。因为人造子宫培育、后天生长环境的不可控性,即便是一个基因完美的婴儿,后来也可能变得容易生病、变得愚钝、逐渐退化为残次品……”

“就像朕一样。”格拉提安愣了愣,忽然自语。

“不不!臣罪该万死!陛下的基因是史上最完美的人类范本基因。陛下当然不可能会退化,陛下只是……只是臣等无能,无法让陛下感到、感到舒适。”呼机里的声音拼命寻找着恰当的词汇。

格拉提安哑然失笑。他让对方继续。

“遵命,陛下。我们这些药水,不仅可以弥补后天造成的人类缺陷,还能强化原有的优秀基因。例如,如果携带有致病基因的孩子出生,他后天开始逐步表现出相关疾病,或者一个基因完美的孩子,由于突变而后天有了种种缺陷,这种药水能在一定时期内缓解他们的异常症状,使其生物性状回归到最佳状态。再比如,一个已经编辑过基因、有着超强数□□算能力的人,有一天他渴望自己不光数学强,还希望自己有文学和艺术天赋,那么,我们的药剂同样能在短时间内帮助他们实现改造。这种改变与基因编辑不同,基因编辑是不可逆的,即便手术失败,被手术者也只能忍受自己的不完美。而药剂不同,如果一个数学天才有了艺术天赋后又觉得它是多余的,他或她随时可以选择不服用药剂,丢掉这项天赋。或者连续服用新的药剂,在一个新时期里拥有别的天赋。”

“朕知道了。那么这些药剂的价格呢?”

“这个……由于我们面对的是人类社会中的精英群体,售价大约为五万元一支。这是一天的用量。”

格拉提安皇帝感谢了他的解说。关掉。对卡利古拉说,“你瞧。他们并不缺钱。”“

这个价位,对于那些人来说,市场上的药剂大概会供不应求吧。”

交流会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夜晚。第二天,格拉提安皇帝走出包厢,向人群致辞。然而地球的阳光让他很不舒服;他本以为自己会带着欣喜的满足来迎接阔别许久的、来自曾经的故土、他的出生地的光、风和雨露。眼球刺痛,空气潮湿,黏在身上像怎么也冲洗不干净。他让自己镇定,很好地完成了这次准备已久的演讲。这次机会是他和卡利古拉讨价还价得来的,条件是他此后三年(格拉提安怀疑自己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不能再离开帝国首都宙斯半步。皇帝充满期待地问脸庞呆滞、笑容扁平的海盈森官员们,“孩子们呢?”

“哦,陛下,不知您说的孩子是?”

“朕想看看海盈森中央大学的学生们。”他记得西泽尔和杨珞的孩子在这里读书。西泽尔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

官员们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是臣等疏忽了。陛下以前在中央大学待过。”

“是的。麻烦你们了。”格拉提安对自己在海盈森大学的事印象已经不多了。他对地球最清晰的记忆是西泽尔的怀抱;以及他脖颈和锁骨间淡淡的红茶香。

所以最后一天有皇帝出席的交流会和商品巡展定在海盈森中央大学的礼堂中。狄奥多西得知这个安排时,狂喜得说不出话来,尽管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那种刚刚从网页上看到一条名人八卦时、漫不经心的样子,语气带着点无聊,以及厌烦。

“所以,我们学校的文艺晚会取消了吗?好可惜,我都准备了一首曲子在晚会上弹。”他说。

“没办法。”主办晚会的学生会会长说,“皇帝要来我们学校啊。”他语气带着惊羡。

“所以呢?”

“那可是皇帝!是我们银河帝国的最高领导人呀!”

“哦。”狄奥多西翻了一页校报,“有热水吗?我想泡杯咖啡,谢谢。”

“其实,我真的更关心我的曲子。还有,下周要期中考试了。你们真的都复习完了吗?”

会长撇嘴。“你讲话真的越来越像你家的小男友了。”

“那是我老婆。谢谢。”

“这话可别被叶晚舟他听到。”

“你们别告诉他他不就不会知道了?就他那副每天在深山老林里修行的模样。”

“……你太过分了。这样说人家。讲道理,我们开始怀疑你平时是不是天天欺负人家。”

狄奥多西大笑。

他和学生会的几个同学聊了会儿天。说,“我回宿舍了。”

他感觉有点头痛,心跳很快,拼命压着呼吸才能不被路过的同学察觉出异样;大概是血压上升了,兴奋中掺杂着恐惧。他要潜入大礼堂杀死皇帝。

他会死吗?他的血将溅在离皇帝很近的地方。

他没回宿舍,转身去了生物楼,这里有一些志愿者正在报名,为皇帝光临学校时举办的展览提供服务。一般的岗位已经招满了,官员和权贵们迫不及待将自己家的孩子塞进有机会近距离接触皇帝的志愿队伍中。

还在招人的是药物实验的志愿者。就是给皇帝演示那些昂贵的药水的神奇作用的人。生物实验室的行政人员一再强调这些药水是安全的,“只是刚被注射时会有些不适,比如,你本来就是一个心算能力强大、逻辑能力发达的人。如果你平时就常常因为脑内无法停止的‘演算’而受苦。那么,你被注射‘逻辑演算’加强针后,或许会有头痛、眼晕,大脑信息过载等不良反应。但是请放心。出现这种情况,请立即联系工作人员……”

“可是不舒服依然是不舒服。痛苦依然是痛苦。事后弥补了,但损害已经造成了呀。”

行政人员抬头看了一眼狄奥多西。“这位同学。如果你不想报名,请让给下一位。”

狄奥多西在那份“生物药剂免责声明”的单子上签字了。一份三千元的收入立刻到账了。

他作为志愿者,或者说作为盛装被交易的商品(即药水)的容器到场时,远远地在看台上看见了盛装出席的皇帝。皇帝从来不参与,只是慈祥而静默地注视着。主持人在介绍压轴款的药水的神奇功效。他压根儿没听,皇帝的影子飘在他视野的上方,很高很高的地方,像神明,像恶鬼,像台上和台下的芸芸众生们的主宰者。

主宰者发话了,他感谢了海盈森市民的热情、科技人员的艰辛付出,以及旧同盟人民对皇帝和银河帝国的忠诚与敬爱。

被注射药水后,狄奥多西按照主办方的指示表演了一番,头还有点晕,耳朵嗡嗡的。

一个灰色的、瘦小的人影走了过来。被药物伤害后的视觉重新聚焦;是埃斯特拉文,他穿着便服。

“醒了?”男人伸了伸手指,在狄奥多西眼前晃了晃。“好。醒了。”

“叶原纯希望我在这里动手。”狄奥多西接过埃斯特拉文递过来的咖啡因含片,说。

“她可能比较希望你死在这里。”埃斯特拉文真诚道。

“没有时间了。不,下一次机会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你愿意听听我的建议吗?”

“什么?”狄奥多西飞快地换衣服,志愿者,也就是和他同校的、差不多大的学生们在后勤室内来来往往。

“狄奥多西,你有水吗?我喉咙痛。”

一个学生喊,他被注射的大概是什么“歌唱家天赋”。

“有。在我包里。你自己拿。”

狄奥多西回应。

他压低嗓子,说,“您能不能不要总是缠着我?我觉得您对我图谋不轨。您能出卖西泽尔·加尼美德上校一次,当然也能卖掉我。”

“我从来没有出卖过西泽尔。”他说,“是叶原纯对你说什么了吗?孩子。”

狄奥多西把黑色的网球包拉链拉好,结实地挎在肩上;戴上白色的鸭舌帽,蓝白色的运动服穿在身上;像刚刚下课、准备去体育场锻炼的学生。

“把包给我。”灰衣服的男人拦住他。

狄奥多西瞪了埃斯特拉文一眼。他想这男人要么是太爱管闲事,虽然他看上去根本不像那种人;要么是真的有病。

男人说,“即使是陶瓷刀,即使只有一根小拇指那么长。过薄的刃口在安检仪下也会被轻易扫出来。”

有同学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狄奥多西,这人是谁?”

“我的一个……亲戚。”

另一个同学叫了这位同学一声。似乎有什么事找他。“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好的。”狄奥多西立刻说。

他长叹一口气,把包递给了目光炯炯的埃斯特拉文,男人的眼神沉温了下去,他检查了网球包。里面倒插着一套整洁的球拍和几十只网球,塞得满满的。男人在黑包的最底部的夹层中摸出了一只兔子形状的陶瓷玩偶;扒开兔子的口唇,他发现了一只精巧的合金针。只有一根,但极为锐利;针尖呈白灰色。埃斯特拉文想象着它完整地没入皇帝的喉咙的情形。

“很聪明。但是,你打算和格拉提安面对面时用它吗?用你的手指将它刺进去?”

狄奥多西稍稍尴尬了一下。“这个,并不是完全不值得尝试,呃。”

他近身接近格拉提安皇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以说没有。这根针完全就是心理安慰。

男人忍不住笑了。很轻,像风在沉重的青铜材质的竖琴上撞了一下。“嗯。你很有想法。”

“不过,你这个卖身当生物试验品来接近皇帝的做法,倒的确启发了我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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