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龟裂，尘土飞扬间，一道巨大的石门缓缓开启。
就在众人尚未从震动中回神之际，一道小小的身影猛地冲出人群。
“哥哥！”
詹楚楚像支离弦的小箭，直扑向庄角，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腿，仰起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庄角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垂下眼眸。那张脸上的木讷似乎有一瞬间的裂开，很快又归于平静。
“楚楚，回来。”詹净月的声音传来，温和却不容置疑。
庄角默默蹲下身，轻抚女孩的头顶，随后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回母亲身边。起身时，他朝众人淡淡颔首：
“诸位，请。”
踏入山门的瞬间，几乎所有修士都屏住了呼吸。
山体之中，竟是一整座空心工坊。
四壁凿出错落有致的石窟，通道纵横交错，平台层叠而上。无数工人如蚂蚁般穿梭其间，有人搬运灵材，有人调试法阵，一切井然有序。
他们一见詹净月，立刻停下手中工作，恭敬行礼。
黎昭妍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很快便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夜袭击他们的那些人。
队伍继续向前深入，耳边是低沉的机械轰鸣，像是某种沉闷的装置在脚下运转。
最终，他们抵达了工坊的核心区域。
那是一个极为广阔的空间，一整面石壁被凿空，镶嵌着无数整齐排列的孵化石槽。
每一个石槽内，都静放着一枚灵卵。
深苍色蛋壳表面，流淌着淡淡的灵纹光泽。它们层层叠叠，直至穹顶，宛如一堵灵卵砌起的巨墙。
空气中弥漫着温润而厚重的灵气，带着孵化特有的、近乎灼热的暖意。
一片死寂。
良久，有修士低声开口：“这些……不就是我们运送过来的货物？”
詹净月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如诸位所见，每年我们都会从各地收集同族灵卵，只是孵化它们需耗灵力极大，只能择优选取。”
这点倒是不让人惊讶，孵化本就损耗修为。连詹城主本人的血脉都是由灵侍们孵化，何况是这些无亲无故的。
然而庄角接下来的话，让现场气氛骤然凝重：
“余下无法孵化的卵……会被分解为炼丹原料，用于强化药效。”
他抬手示意角落处的炼丹区域。果然，那里摆放着完整的炼丹设备，地上散落着剥离的蛋壳碎片。
有修士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庄角继续淡漠地解释：“物尽其用，为我族丹药增效。”
随后，他又继续带众人参观其余区域。
沿途各个区域配合调制丹药，一切井然有序，流程精密。
修士们面面相觑，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澜汐城的丹药品质无人能及。
手段固然残酷，但若只为族群延续，似乎又无可指责。
“这样处理……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沈青岚平静地评价，“至少能换取资源，总比白白浪费强。”
顾衡盯着那些静静躺在石槽中的灵卵，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连猩忽地轻笑，“原来还有这样的用法，那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和詹楚楚一样的孩子。”
他转向黎昭妍，眸中闪着微妙的光，“殿下觉得，这样处理合适吗？”
黎昭妍心头一紧，侧目看他。
连猩正专注地盯着她，似乎非要逼出一个答案。
她蹙紧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他又要给自己挖坑。
妖族灵卵来之不易，每一枚灵卵，都意味着母体要以修为甚至寿命为代价才能孕育。许多母体一生只能留下一枚，极为珍贵。
如今却沦为丹药原料……她确实难以昧着良心认同。
连猩就那么静静看着她，似乎一定要从她口中听到什么评价。
“此事关系重大。”顾衡适时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走到黎昭妍身侧，“各族皆有难处。能在当下延续族群，已是艰难权衡后的选择。”
“而且，”他看向那些正在孵化的灵卵，“那些能够孵化的，都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相信将来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黎昭妍听了这话，心中的郁结稍微松了一些。
她感激地看向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顾师兄真是通达。”连猩声音无辜，“那你会服用澜汐城的丹药吗？”
顾衡眉峰微蹙，“连师弟，你何必总是恶意揣测？詹城主既敢示于人前，自是问心无愧。”
连猩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我确实容易多想。可能是……”他停顿了一下，“出于妖族的天性吧。容易兔死狐悲。”
他看向黎昭妍，“殿下同为妖族，应当理解这种天性？”
黎昭妍只觉一阵烦躁涌上。她不懂连猩为何总是揪住她不放，每每在她刚感到一丝安稳时，就猝不及防将她推入两难境地。
明明她别无选择，却在他的逼问下显得格外冷漠。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他体贴善解人意，从不会故意让她为难。
现在他仿佛故意要和她作对，让她在众人面前进退两难。
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性。
顾衡敏锐察觉到暗流涌动，温声打破沉寂：“阿妍，我们去看看那边的炼丹法阵，布置颇为精妙。”
连猩看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唇角笑意未散，眼底却已结霜。
黎昭妍随他走了几步，心情却难以平复。
她的目光只落在那些苍青色的灵卵上，卵壳内微微透出的光泽，宛若心脏的脉动，脆弱却顽强。
顾衡站在一侧，目光不着痕迹地追随她的视线，落在那些灵卵上。
突然，她脚步一顿，望向不远处的詹净月。城主正抱着詹楚楚，二人亲昵交谈，如世间最寻常的母女。
“詹城主。”黎昭妍主动开口。
詹净月笑吟吟地看她：“小殿下还有疑虑？”
“若孵出来的孩子……天赋平庸，甚至毫无修行资质，那又如何？”
詹净月轻挑眉梢：“我澜汐城还算富裕，自然养得起几名无用之人。实在不行，也可分派至下属各地，总不至于浪费。”
说罢，她含笑掩唇：“小殿下细心，想得还真是周全。”
“敢问詹城主，”一道清冷声线骤然插入，“这些灵卵的供体，是否知晓此事？”
黎昭妍蓦然回头，看向顾衡。
他俊逸的面上仿佛覆了一层寒霜，眼神锐利。
四周顷刻死寂，落针可闻。
詹净月的笑容微微一僵，“自然……他们都是知情的。”
顾衡却不放过，声音低沉却清晰：“澜汐城以丹药闻名天下，药材来源须在天道盟备案。若私自添加未申报的原料……”
黎昭妍怔在当场。
她想起今日顾衡提过，他四处奔走试图说服其他修士一同行动，却被拒绝。那些平时侃侃而谈的正义之士，一听涉及澜汐城，便皆以“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为由推脱。
她原以为，他会像旁人一样心怀不满却终究忍下，可他竟直接撕开了最后那层遮羞布。
他略一停顿，冷冽的目光扫过那些破碎的蛋壳。
“我若将此事告知各大宗门，甚至——”他的语调压得更低，“告知赤土的那一位，澜汐城的丹药，还能这般畅销无阻吗？”
赤土大王，玄焰。
这个名字落下，犹如巨石投湖，场间众人心神剧震。
不少修士脸色骤变。
角落里，连猩慢慢抬起眼帘。
妖异的绿眸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芒，唇角勾起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顾衡，仿佛在观赏什么有趣的表演。
黎昭妍浑然不觉身后那道危险的目光，她只是怔怔望着顾衡挺直的背影。那一瞬，他如同横在身前的一柄利剑，锋锐逼人，却让她意外生出安全感。
她胸中郁结的压抑，也被这一剑生生劈开。
詹净月终于收起了所有从容，抬手示意身后属下退下：“顾道友，借一步说话。”
……
片刻后，顾衡在众人注视下安然返回。
他走到黎昭妍身边，声音极轻：“詹城主已承诺停止工坊运作，亲自向天道盟说明此事。若她食言，我会揭开一切。”
说罢，他微微俯下身，语气缓和：“别担心。”
黎昭妍抬眼望向他，突然意识到，顾衡方才那石破天惊的质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先开了口，他才将替她挥出那一剑。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微微一震。
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壁障立在身前，将风雨与压迫隔绝在外。
不是心动，也非依赖，而是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心口的波澜漾得极轻，连她自己也难以辨明，那究竟是释然，还是别的什么。
这番参观结束，修士们表情各异。
有人离开时神情平静，仿佛见惯此事。
更多的是皱眉觉得自己不该来的，说看今日的场景，往后再服用丹药，恐怕会想到这一幕。
连猩走在人群最后，面色是一贯的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他浑然不觉，周身散发的阴郁已如潮水般逼退了旁人。少年的眸光已悄然妖异，竖瞳一点点显露，仿佛被嫉妒浸透的幽绿毒焰。
工坊之事暂告段落，队伍气氛稍缓。
但是对于今日所见，几人仍存有分歧。顾衡觉得今日所见与那夜追踪到的山洞并不相符——那处的入口是从地下开启，而此地的结构截然不同。
顾恒和沈青岚在商讨下一步行动，而黎昭妍则独自坐在院落一角的石凳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熟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逼近，带着一丝冰冷的压迫感，黎昭妍却没有动。
“连猩。”她忽然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少年脸色苍白，下颌弧度冷峭，肩头短发凌乱散落，随风微微摆动。这模样并不柔弱，反而衬出几分孤硬的清冷。
“你最近的脸色很难看，人也消瘦了许多，你自己知道吗？”
连猩站在那里，那双幽绿的瞳孔仿佛鬼火，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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