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拍照片发出几天之后，林野举着手机跑到顾一面前。
服装店铺对林野说，之前长期合作的模特最近离职了，现在职位有空缺，要不要来试一下。
“要去吗？”顾一问。
林野大力点头，蓬松的头发被他甩得震颤，“当然！我正想找工作呢！”
“面试时间是什么时候？”
顾一确定林野的手机准确无误地翻译了这句话，但林野的反应却很反常，他看着屏幕，思绪却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
顾一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我还没有和对方说我的情况。”
顾一看出林野的紧张，安慰到：“模特这份职业，应该对耳朵没有太严格的要求。”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还是会担心。以防万一，我还是先和对方说明一下，如果他们介意的话，我明天也不用白跑一趟。”
林野虽然这么说了，但坦白身体状况的措辞被他删删改改，几分钟都没能发出一句话。
编辑消息的时候，手机突然来了视频邀请，林野没有回避顾一，直接接了起来。屏幕里是一位朴素清秀的女生，她和林野飞快地打着手语，顾一一句话也看不懂，确实没有回避的必要。
十几分钟后视频才挂断。顾一看到林野深吸一口气，背挺得笔直，然后一脸慷慨赴死地把刚刚的消息发了出去。
“我朋友说，如果对方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我，那只能说明这家企业不适合我。早点确认也可以早点去找下一份工作，不要在犹豫上浪费时间。”
“你朋友很果断，我也觉得她的想法是对的。”
“小妤确实很厉害，很多我没办法决定的事，都是她给我建议的。就连这次来望海，也是她支持我来的。如果你当时没有转学的话，应该也会和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是我们的小学同学吗？”
“是我的，不是你的，她五年级才转学到幸州。”
嗡嗡的震动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林野拿起手机，深呼吸几次之后才终于解锁。顾一也悄悄靠过来，好奇对方的答复。
绿色对话框里的文字还没看清，林野就丢下手机紧紧攥住了顾一的手。傍晚时分，夕阳浓稠得好像橘子蜜糖，把林野的笑容也染得甜蜜。顾一又看到那对淘气的耳朵支棱棱地从林野的头发里翘出来，好像它们也听懂了林野的喜悦。
林野反复确认面试的时间和地点，提前查询了交通线路，最后还不放心地去各种软件上搜索听障人士在面试过程中需要注意的事项，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经验都吸取过来。
顾一熄灭了他的屏幕，“别紧张，明天我陪你去。”
“真的吗！”林野十指交叉相握，下巴微扬，目光殷切，这幅形象俨然是少女的祈祷。
“真的。”
“谢谢你，你真是大好人！”有顾一的陪伴，林野稍微放心下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找工作呢。”
“之前从来没有过吗？”
林野摇摇头，“毕了业就在爸妈的鱼丸店里打工，线上客服，听不见也能做。后来去摇过一段时间的奶茶，在后厨，不用和人沟通。因为有员工折扣，喝了太多奶茶，血糖直线升高，爸妈就不许我再去了，我只好又回到鱼丸店。偶尔在网上接点零活，寄拍、刷单、插画，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但是总觉得这样的生活少了点什么。”
“可是这样的生活，听起来很自在。”幸州是一座临海的南方小城，生活节奏慢，风景很优美，总体来说，是一座很宜居的城市。如果可以选择，顾一其实并不想离开幸州。
“如果我的耳朵能听见，或许就能自在了吧。”林野说完，低下头继续学习面试经验。冷冰冰的文字看不出这句话的语气，他无法揣测林野说这句话时是遗憾还是早已习惯。
林野没有告诉G自己明天要去面试，因为如果面试不成功，G也许会为他的处境而自责。毕竟他来望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G在这里。
其实刚刚和陈小妤的对话里只有一两句是关于他的面试，大部分内容还是在聊G。
陈小妤问他，如果G始终不见面，还要不要留在望海。如果只是想体验一下大城市的生活，没必要一定是望海，她在的尚京或者何茗宣在的舒港都很不错，还有朋友可以互相照应。G现在还不知道林野耳朵的情况，即便是这样他都不敢见面，这种胆小的人，真的能够负担起和一个听障人士恋爱的责任吗。
陈小妤的问题一针见血，但也因为太一针见血，让林野不想面对。他想离开幸州，想和G见面，于是一鼓作气地来到望海。G不愿意见他，他就留在这里找工作、找房子，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来等待。可是如果G一直不和他见面呢，他要等多久。如果G知道他的耳朵听不见，还会和他见面吗？
所有的道理林野都明白，他应该趁早坦白，就像处理面试那样，说清自己的情况，让对方做出决定。但人并不是总有勇气去面对失去的风险，他开始理解G，甚至庆幸G的逃避。即便无法和G走到一起，前途未卜的短暂快乐也好过立刻放手。他总说G是胆小鬼，可是现在的自己又何尝不是胆小鬼。
林野抬起双手摸摸耳朵，“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我还不够坚强。”
面试当天，林野换了许多套衣服询问顾一的意见。
“我要不要再去理发店弄个头发？”
“你已经很好了，模特打扮得太冗杂会影响服装的特质。”
林野一动不动站在门口，似乎在思考顾一的话，最后他郑重地点点头，“你在娱乐圈工作，我相信你。”
面试地点在另一个区，需要换三趟地铁才能抵达。一路上，林野紧紧拽着顾一的背包带，小心翼翼地躲避周围的人，努力保护衣服不被蹭脏。
“顾一，我想上厕所。”林野扯扯带子，让顾一低头看向自己。
“下一站有卫生间，几分钟就到了。”
林野点点头，很快他又拉动手里的带子，“我又不想去了。”
顾一看看时间，“还来得及，去一下吧，没关系的。”林野再一次点点头，顾一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清自己说的话。
地铁里摩肩擦踵，林野紧紧贴着自己，顾一低头看到他蓬松的卷发，棕黄色的头发紧绷绷地颤抖，每一根发丝都无比僵硬。
到站了，地铁门打开，顾一拉着林野的手走出车厢，甚至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
林野从卫生间里出来，顾一递了一瓶果汁给他。
“喝点甜的，或许会好一点。”
林野拧开瓶盖，却没有喝。“顾一会有紧张的时候吗？”
“会。”
“什么时候？”
“不得不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的时候。”
林野笑了，“我不是说这种情况啦，你那个叫社恐。我是说，你会不会紧张自己的歌没有人喜欢。”
“不会。”
“真好，可以这么自信。”
“不是自信，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音乐会被人喜欢。”
“为什么？”林野震惊，即便是他这种对流行音乐一知半解的人，也知道顾一的歌有多么受欢迎。
“也许这样说很自大，但是我写歌，并不是为了被人听到。就像你用手语和打字来代替说话，我是用写歌来代替的。能够被倾听和理解是幸运，如果没有这些，倾诉的**也不会消失。”
“听起来好寂寞。”
“林野，”顾一拿过他手中迟迟没有喝下的果汁拧紧瓶盖，“你很紧张吗？”
林野点点头。
“怕面试不通过吗？”
林野沉默许久，最后缓慢地摇头否定。
“我还不缺钱，暂时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关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如果翻译器不能准确翻译他们的话，如果他们说得太小声，如果他们觉得，这样的沟通很麻烦，最后还是想要选择正常的听人……”
顾一握住林野打字的手，“你喜欢模特这份职业吗？”
林野不知道顾一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特别的喜恶，只是有这个机会，我想来试一试。”
“如果没有喜欢到愿意为它战胜恐惧的程度，放弃也没关系的。”
林野长久地看着顾一的话，最后他坚定地摇头。
“当初是我执意要来望海的，就算害怕，我也要试一试。”
顾一敬佩林野的勇敢。勇敢是稀缺的品质，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失败的痛苦。相比之下，懦弱是很安全的选择，不努力，不期待，这样就不痛苦，不失望。这很划算。顾一热爱这种划算，所以二十年来，他一直过着这种实惠的日子。
勇敢的结果并不总是得偿所愿，林野在返程的地铁上收到了面试不通过的消息，对方给出的理由是林野的长相与品牌风格不搭。
林野低着头，身体随着地铁的摇摆而微微晃动，他的视线集中在那一小块屏幕上，很久没有离开。拥挤的地铁里，每个人都固执地把自己锁进巴掌大小的屏幕。失去了身体上的安全距离，情感就变得淡漠，似乎摩肩擦踵的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个个代码的集合，不同领域的代码各自运转，周而复始地集中在自己的循环里，并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
然而顾一的代码正在报错，耳机里的播客不知道讲到了哪里，往常需要他集中注意力才能吸纳的知识变成烘托林野失落身影的背景音。
顾一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他实在不擅长。
地铁急停，换乘站巨大的客流量在小小的铁皮车厢里涌进涌出，嘈杂的噪声顺着耳机与皮肤的缝隙渗进耳朵，顾一习惯性地加大了音量。
“请让一下！请让一下！”
女人焦灼的声音遥远地传来，拥挤的人群发生躁动。顾一被推搡着向后，他担心撞到其他人，所以条件反射地向后瞥，视线收回的瞬间，原本在身边的林野正被女人大力推开，毫无防备地倒向一旁。顾一单手拉住吊环，另一只手拽住林野的手臂，把人拉进自己的怀里。
顾一紧张地问，“没事吧？”
林野看懂他的唇语，摇摇头。
“喊了几遍还听不见，聋子呀！”
门在女人的咒骂中合上，车厢里的人好奇地看向林野。顾一抬手捂住了林野的耳朵，把他揽得更深。耳朵感受着顾一身体的震动，那应该是地铁运行的震动传导进了顾一的身体。林野攥紧顾一胸前的衣服，无力顾及两个男人抱在一起的画面是否体面。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很多次，已经习惯了。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着顾一衣服上柔顺剂的清香。
走出地铁站，林野拉住顾一的手。
“我们去趟菜市场吧？”
顾一说今晚要不要出去吃，林野拒绝了。
林野喜欢新鲜的蔬菜，经常会因为食材新鲜而买下它们，即便有些他并不喜欢吃。商贩们已经认识了林野，他们会用一种简易的手语和林野沟通，那些动作顾一也看得懂。
三块钱一斤。
送你个小的。
要不要香菜？
林野满载而归，他把食材拿进厨房，并且对顾一说绝对不要帮忙。
每个人都有纾解情绪的方式，顾一选择不去打扰。他留在客厅，打开电视机播放无意义的娱乐节目，而林野正在厨房里料理食材。一扇透明的玻璃门将他们隔开，划分出有声与无声的两个世界。顾一看见林野坐在灶台前，砂锅里的食物被小火耐心地煨着，不知道多久才能煮好。
手机响起一声震动，是Forest。
“吃晚饭了吗？”
“还没有。”
“我也还没有，今晚做了一道广东靓汤，要炖很久。”
“很难做吗。”
“不难，只是需要时间。”
“不会没有耐心吗？”
“不会，我喜欢做饭，做饭很有趣。你知道吗，其实食物是会说话的。”
“是吗，他们会说什么？”
“食材不同，说话的内容也不同。根茎类的食材很顽强，基本不会发出声音。花甲和蛏子很固执，要很久才会张开嘴巴说水太淡了。绿叶菜最爱哭，如果不注意时间，满锅都会是她绿色的眼泪。在所有的食材里，最怕疼的是香菇。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会尖叫？”
“你怎么知道！”
顾一想到林野让他俯下耳朵倾听的那些香菇。
“朋友告诉我的。”
“是之前说过的那位暂时借住的朋友吗？”
“是的。”
林野感觉心里一酸，半天才回复，“那他一定和我一样有趣。”
顾一转头看向厨房里的林野，大概是脖颈酸痛，他正把手机高高举起，嘴巴里憋着一口气，把脸颊涨得圆鼓鼓。
“是的，他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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