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失败后，林野开始高强度地找工作。他说过自己并不缺钱，现在这样子很明显是因为不服气。然而许多企业在了解情况之后都礼貌地拒绝了，气得林野愤然吃下一大桶巧克力冰激凌。
顾一递了一杯热咖啡给他，劝他不要心急。林野双手接过咖啡，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下周末会有一场面向听障人士的公益活动，主办方是望海最大的西点学校，活动内容是制作甜品。这场活动意在宣传该企业对残障人士的友好待遇，如果参加培训课程并顺利毕业，企业将会为残障人士提供合适的就业机会。
但很明显，让林野心动的是海报上的甜品，他把鼠标停在草莓蛋糕上，已经很久没有滑动了。
“要去吗？”顾一问。
“想去学学，我做甜品一直不在行。”
“那就去吧，劳逸结合。”
蛋糕海报突然被微信视频邀请覆盖，这一次林野没有立刻接起，而是先问顾一介不介意。
“是我爸妈，如果看到你，他们可能要和你打招呼，你要不要去镜头外面躲一躲？”
顾一憋住一口气，反反复复调整地坐姿，两只手笨拙地整理头发。林野帮他拨正了一绺刘海，然后对他比了两个大拇指。
视频接起，屏幕上赫然出现了极为相似的三张脸。顾一凑上前和林野的家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好，哥哥好。”
“好好好！哎呀一一都长这么大啦，真帅呀，越来越像你妈了。小墩这阵子没少打扰你吧，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小墩去之前我都嘱咐他了，跟你住一起千万得注意，别给你添麻烦。这孩子洗衣服做饭啥都会，平时他要是干活你就让他干，千万别不好意思。”
“妈，别说的好像旧时代嫁女儿似的。”林海打断她的话，“顾一，小墩给你添麻烦了。”
林野转动电脑，把摄像头对准自己，打断林海的话。他怒气冲冲地对画面里的三个人打了一句手语——你们才给他添麻烦了呢！
一直沉默的林爸比划了两个动作，意思是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林野挪走电脑的动作简直如同大赦，顾一看准时机悄悄坐远了。他窝在沙发的角落里看林野打手语，这是一门他完全不懂的语言，在当下这个场景中，他反而是无法听懂的那一个。林野的手指在翻飞，好像在弹某种乐器，阳光在他的指尖跳动，落在桌上的影子变幻莫测，如同风吹乱的树影。
几分钟后林野向他招手，两个人一起说了再见。
“他们太热情了，很让你为难吧？”
“还好。”
“他们催我快点搬出去呢，说太打扰你了，还说你人很好，不要给你添麻烦。”
“我不觉得麻烦。”
“我说了他们也不信。”
“我刚刚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让他们不要担心。”
林野摆摆手，“无论怎么说，他们都不会放心的。爸妈根本不希望我来望海，虽然没有直说，但我知道他们很希望我回去。”
“你一个人在外面，他们肯定会担心的。”
“这道理我也懂，可他们有点担心过度了。我知道他们今天打电话来，是想要安慰我面试失败。可是爸妈根本不提面试的事情，生怕说了我会伤心。他们总觉得我是因为耳朵才失败的，好像我生活里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听不见。在残疾这件事上，他们比我敏感多了。其实我没那么脆弱，面试失败这种事，即便是听人也没办法避免。我哥说，要想让我拥有正常的人生，最亲近的人就要先学会用正常的方式对待我。结果这么多年了，这句话只有听不见的我听进去了。”
林野把键盘敲得又快又响，噼里啪啦的按键声弥补了他的慷慨陈词。
“静之阿姨就不会这样担心你吧？”
顾一沉默了，记忆中他和母亲有过一段艰难的日子。那时候他们刚来到望海，母子二人住在只有几平方米的小隔间。老街区鱼龙混杂，所以妈妈给顾一定下了许多规矩，不许和陌生人讲话，不许吃别人递来的东西，任何人敲门都不可以开。几年之后妈妈买下了现在这所房子，那时候顾一已经长大，居住的环境也更安全，于是那些规矩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和规矩一起消失的还有母亲，陈静之开始频繁地出差，出差的目的地从国内到国外，最忙的时候一个月只能见到两次。每一次见面母亲都会问他钱够不够，生活学习上有没有什么困难。而顾一总是回答没有。
那些规矩，还有那些如同领导问话的一问一答，是担心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这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被林野贴心跳过。他伸手在顾一眼前晃晃，又指向屏幕上的蛋糕，“我们去吃蛋糕吧？”
顾一对甜品没什么研究，但林野显然做了许多功课。他们要去的蛋糕店在小巷子里，需要坐公交车才能抵达。
有了上一次地铁的经验，顾一这次特意走在林野身后，时刻关注他周围的情况。有好几次林野想把手机上的有趣视频分享给顾一，转头的时候才发现身边没人。
“你走在后面干什么。”林野拉着他回到自己身边。
“没什么。”顾一嘴上什么回答，身体却固执地和他较劲。
“那你走过来嘛，这样说话比较方便。”
顾一抽出手臂，“这样更安全。”
林野这才明白顾一走在后面的原因，他后退半步，和顾一并排走在一起。
“那种事也不是每天都会发生。忘记我刚刚说过的吗，要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我，你这样我反而会不开心。”林野挽住他的手臂，不让他逃走，“放轻松，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
排队上公交的时候，林野拉着顾一，最后才上车。林野上车之后没有刷卡，而是拿出证件向司机示意，在确认了不需要投币之后才去后排找位置坐好。
“望海的政策很好，我坐过的每条公交线路都有残疾人优待。”
“幸州没有吗？”
“有，但要分线路。有一次我亮了证，直接到后排找座位，结果坐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我。我一下子就慌了，不知道怎么了。幸好当时小妤也在那辆车上，她帮我付了钱，还和司机大吵了一家。”
“小妤能说话？”
“能的，她只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可以正常交流。她是因为我才去学习手语的。”
是什么样的关系会让一个正常人去学习自己用不到的手语，顾一好奇，却不打算问出口。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蛋糕店。林野要了一块栗子蛋糕，又自作主张地为顾一点了蓝莓口味。
“你喜欢蓝莓吗？”
“如果你希望我喜欢，我就喜欢。”
听到顾一这么说，林野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你喜欢栗子？”上一次的蛋糕也是栗子口味，林野的喜好并不难猜。
“喜欢！超级喜欢！但是不能吃太多，会不好消化。”
“望海的栗子还不错，再过两个月就可以吃到应季的板栗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做了攻略！”林野切换软件，和顾一分享之前收藏的美食贴。
无声的交流突然被打断，两个女孩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谨慎地开口：“对不起，打扰您了。请问，您是顾一先生吗？”
顾一慌张地看向对面的林野，只见林野装模作样地翻开菜单，把自己的脸遮住了。
他清清嗓子，礼貌地放下手中的叉子，小声说：“我是。”
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酸涩，眼泪涨潮一般漫上眼眶，好像下一秒就要掉下来。顾一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想要安慰的手伸出一半又收回，他低头在桌上寻找纸巾，却只能找到擦过奶油的餐巾纸。
“别……别哭啊……”
女孩的声音在努力压抑之下开始变得颤抖，“真的是您！我们非常非常喜欢你的音乐，是因为您，我们才决定来读音乐学院，我们真的真的很喜欢您……”
面前的女孩们语无伦次，双方的紧张叠加在一起，让顾一更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一次次地重复说不要哭，弯着腰在小小的餐桌上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结果右手不小心碰掉叉子，想要俯身捡起来的时候，又险些扣掉盘子。
这时候，菜单的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递来两张纸巾，一张用来擦眼泪，另一张的上面写着，要不要帮你们合照？
原来林野一直躲在菜单后面，悄悄用翻译软件偷听他们的对话。
林野帮女孩们拍了合照，要了签名，最后还打包了两块栗子蛋糕送给她们。对于林野来说，被陌生人这么热切地爱着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顾一的音乐一定足够真诚，足够打动人，才能够将许许多多善良的心，千里迢迢地连接在一起。
被人喜欢应该是件幸福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顾一却格外阴沉。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顾一又在说谎。
那天之后，顾一开始频繁地把自己关进工作间。工作间的门总是紧闭着，盯得久了，林野甚至会产生一种房门已经成为墙壁的错觉。总有一些痛苦是无法说出口的，人类这种动物需要一点伤痛的隐秘，来增加生活的重量。林野无权要求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但他希望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能够获得幸福。
顾一把自己锁在工作间的这段日子，整个房子只剩下林野一个人，世界突然变得比安静更安静，那是一种超越听觉的孤独。林野时常坐在正对工作间的餐桌上画画，那扇紧闭的门总能给他创作的灵感——
母后去世，父王再婚，音乐王子悲痛欲绝，于是把自己反锁进琴房。父王来叫他，他不开门；新王后来叫他，他不开门；最后整个国家的人一起来叫他，海浪一般的人声从窗户里涌进来，王子捂住了耳朵，还是不愿意开门。
后来，没有人再来请求王子开门，王子似乎也很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他唯一的伙伴是那架老钢琴，八十八个琴键，有无数种排列组合，王子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弹不完。他弹啊弹，弹啊弹，从八岁弹到十八岁，又从十八岁弹到二十八岁。他的琴声随着晚风和花香飘到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只要美妙的琴声响起，大家就会想起那个把自己反锁起来的王子。
可是有一天，老钢琴突然发不出声音了。老钢琴病了，王子很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老钢琴说，请走出这扇门吧，走出去，就能找到拯救我的办法。可王子已经把自己关起来太久，甚至忘记了开门的方法。
于是那扇门就这样一直紧闭着，没有了美妙的琴声，晚风和花香依旧飘拂大地。久而久之，大家彻底忘记了王子……
林野撕掉最后一张，他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手机震动，是G发来消息。
“在做什么？”
“在写童话。”
“是什么样的故事？”
“音乐王子的故事，还没想好结局。”
“那你写完要讲给我听。”
“好啊。”
“G”
“怎么了？”
“总是自己一个人，会不会很辛苦？”
顾一按下眼前的琴键，手指机械地在钢琴上跳动。按下确定的琴键，钢琴就会发出确定的声音，这种简单的物理现象曾经一直让他觉得很安全。
“不会。”
“会孤独吗？”
手下的琴键弹错了一个音，弹过成千上万遍的曲子开始变得不再确定。
林野不知道在无声的黑夜中悄然发生的错误，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很想问顾一同样的问题。
会孤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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