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应该把林野一个人留在外面,这样太不礼貌了。心里明明这样想,身体却像是融化在了琴凳上,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上一次这样的症状是两年前。他受思宁的邀请在婚礼上演奏,可是那些数不清弹过多少次的曲子,却突然变得陌生。
不只是音乐,那天的所有一切都很陌生。演唱会上收放自如的思宁居然紧张地发抖,那些坚定了永远不结婚的人幸福得流泪,头顶的灯光像爆炸的星体,每一粒光子都刺痛他的眼睛。最奇怪的是这些音符,为什么他无法感知它们的存在?
他像失去意识,身体却仍在奔跑的长跑运动员。音乐在肌肉记忆的作用下准确无误地演奏,脱离大脑控制的熟练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他在弹奏的只是一架模型,所有乐曲不过是自动播放的背景音。
那天之后,顾一再也写不出任何一首歌。
症状之初,顾一的生活很混乱。他开始幻听,音乐无法预测地在耳边响起,吃饭、睡觉甚至是做梦,各种和弦纠缠在大脑里,他没办法将它们梳理清楚,也找不到任何一种动听的编排方式。后来他把自己锁在琴房,写不出满意的歌曲就不许走出房间。可结果也只不过是与钢琴两相沉默,从日出坐到日落。
许多个晚上,月光冷冰冰的明亮,顾一呆坐在琴凳上,一片空白地看着钢琴散发出的清幽光辉。他突然觉得钢琴变得很遥远,这种遥远不在于距离,而是另一种维度。就像明明是母亲,却无法向她说出心里话的陈静之,还有那些声称要团结友爱,却并不欢迎他的同学。
无法创作是顾一的失语症,这场怪病让他彻底丧失了倾诉的**,同时也丧失了对于生活的感受。他觉得自己活在一场散不去的大雾里,所有的一切都很模糊。
后来顾一不再走进琴房,他在规定的时间里起床、吃饭、睡觉,把标准降低在活着之后,身体的状况反而慢慢好起来。新年的时候,他被奶奶叫回幸州老家过年,父亲大概也知道了他的情况,所以才借奶奶之口让他回去。回去做什么呢,顾一不明白。父亲早就组建了新的家庭,他们注定不是那种可以谈心的父子,这种谨小慎微的关心,只会让顾一觉得压抑。
就是在那个生分客气又格格不入的新年里,顾一遇见了Forest.
他很感谢Forest的出现,当对方问他要不要见面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心动过。他只是太害怕。顾一知道自己并不是讨喜的性格,不能写歌之后,也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长处。他很珍惜Forest这位朋友,可是越珍惜就越担心搞砸,如果见面之后,Forest无法接受他的阴郁与笨拙,他要怎样面对Forest失望的眼神。
手机震动,顾一拿起手机,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Forest发消息过来,看起来是很着急的事情。
“急急急急急!”
“什么事?”
“我想约朋友出门!”
“那就约?”
“但是他好像不想出门!”
“要不要直接问他?”
“如果直接问他的话,他一定会同意的,但是我不希望他勉强自己。”
“你很想和他一起吗?”
“其实我一个人也可以,但是我觉得,他需要出来走走。我的这位朋友和你一样,都是喜欢把自己困起来的性格,这样不好。”
也许那个类型吸引的理论是对的,人总会被同一种人吸引,也会吸引同一种人。就像自己身边都是Forest一样,Forest的身边也都是自己。
“或许我们这种人,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帮我们走出来的。”顾一鼓励Forest。这半年年来,他的状况好转和Forest的影响不无关系,虽然自己是止步不前的性格,但顾一真心希望其他人可以勇敢向前。
“哈!”Forest突然很得意,“你要是这么说,我可就冲啦。”
加油两个字发出去的瞬间,房门被敲响,顾一打开门,林野正站在自己的门前,问他要不要去做蛋糕。
“还记得上次看过的公益活动吗,就是今天。主办方说每位听障人士可以带一位家属陪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眼前的林野目光灼灼,好像笃定了顾一会给他一个心想事成的答案。
时机这样恰好,让顾一一阵恍惚,他忽然产生一种林野就是Forest的荒唐错觉。他按灭手机屏幕,很快就将这个错觉抛之脑后。林野玩同**友软件的可能性有多少,顾一不愿猜想。他是陈静之好朋友的儿子,自己不能想入非非。
“一起去吧?我担心人会很多,不安全。”林野的威胁明目张胆,可顾一却无法拒绝。
活动由两位甜品师主持,其中一位负责手语翻译的老师会把ppt上没有的细节传达给大家。今天下午要做的甜品是美式软曲奇,听起来并不复杂的品类,实操起来却手忙脚乱。顾一知道自己是厨房白痴,可没想到厨艺精湛的林野也没有比他轻松多少。黄油蛋液黏腻地糊满双手,怎么也揉不出图片上示范的样子,无奈之下顾一只好求助老师。
“老师,请问面粉的克重是多少?”
老师张开嘴巴,发出了三个生硬又模糊的音节。他完全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对方看懂他的困惑,随即用手比出170三个数字,确定顾一看懂之后微笑走开了。
在这个角度,顾一才看到老师右侧耳朵上方的助听设备,原来这位老师也是听障人士。
顾一屏息凝神地看着电子秤上的数字,力求准确地称到170克。在数字跳到169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块核桃碎,精准掉进顾一的量杯里,秤上的数字和他的心一样乱颤,最后停在175.8,顾一心如死灰。
顾一抬起头,对面的小女孩正无声地大笑,小小的手指指向他旁边的位置。顾一看过去,林野正用嘴去接抛起的食材,好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叔叔,逗小女孩开心。
“不要拿食物开玩笑。”顾一阻止他。
“没有开玩笑,都吃掉了。”
“那这是什么?”顾一拿出面粉里的核桃碎。
林野手疾眼快地抢下核桃碎塞进嘴巴,一边咀嚼一边向对面的小女孩打手语,小女孩捂住嘴巴偷笑,被他逗得乐不可支。
顾一合理怀疑林野在说自己的坏话。
拌好的面团需要送进冰箱冷却四十分钟,这段时间正好留给同城的听障人士们互相交流。林野还在和小女孩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女孩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缺了一颗,她总是被林野逗得大笑,笑到一半立刻抬手捂住,又因为这样就不能和林野交流,所以只好用力抿住嘴巴。薄薄的皮肤勒出一颗大门牙的形状,看起来倒更滑稽了。顾一想,如果听力正常的话,林野或许可以去做幼师。
女孩的母亲正在和刚才那位甜品师聊天,顾一认真听了几分钟,逐渐适应了老师的发音方式后才能听懂个大概。
她们在讨论人工耳蜗,母亲计划给孩子做手术,所以想要咨询一下术后的相关情况。那位母亲说,女孩生病之前一直在学习钢琴,听不见以后,也总是坐在琴凳上不肯下来。她知道人工耳蜗不可能完全还原真实的声音,但至少再给孩子一次弹奏的机会。能不能恢复语言能力不重要,只要能听到就足够了。
顾一戳戳林野的手臂,打字问他有没有想过做手术。
林野抬头看看对面的甜品师,“你是说人工耳蜗吗?想啊,我正在存钱呢。虽然很多人都劝我不要做,可我还是想做。”
“为什么不让你做?”
“因为我已经完全忘记怎么发音了。人工耳蜗的意义在于让听障人士恢复正常的交流,如果只能听不能说,还是没办法做到正常沟通。像我们这种长时间失去语言能力的人,想要再学会说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后续的康复课程甚至要比耳蜗的费用还要高,不仅需要巨大的毅力,还需要充裕的金钱,这两样我都没有。”写到这里,林野输入了一个流泪的小表情,“不过我觉得,只要能听见就很好了。等我适应了耳蜗,能够听懂各种声音了,一定要听一听你写的歌,也许到时候我也会像那两个女孩一样找你合照要签名呢。”
“你想要的话,我现在也可以给你。”
“我才不要,还没有认真听过你的作品就要签名,也太拍马屁了。我才不是什么阿谀奉承的人。”
顾一抿住嘴巴掩藏笑意,冲林野竖了一个钦佩的大拇指。
曲奇出炉,他们两个果然毫无天分,按照教程一步步做,也能烤得满是糊味。顾一本来就对自己没什么期望,但没想到林野居然也这么不擅长。
“别看我,中餐和西餐是两回事。”林野觉察到顾一惋惜的眼神,把手机上的这行字怼到他面前。
对面的小女孩小口啃着曲奇,因为门牙缺了一颗,所以吃起来很是艰难。她把剩余的两块曲奇装进袋子,两只小手千辛万苦地挽住丝带,打了一个松垮的蝴蝶结。然后站上凳子,怯生生地把袋子推到林野面前。
林野在一旁打着他看不懂的手语,这时女孩的母亲突然开口:“她想送给你们。”
顾一不擅长面对善意,他翻遍全身上下,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礼。一旁的林野却已经拆开袋子,分了一块曲奇到他的手里。
“收下吧,这是朵朵送给哥哥们的礼物。”
“谢谢。”顾一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中咬下一口,没有纠正她自己已经是叔叔的事实。
香醇的味道从鼻腔灌入口腔,这份味道完全不逊色于甜品店,那一瞬间顾一为朵朵的烹饪天赋感到庆幸。可是曲奇的香味很快散去,留在口腔中的是糖分代谢之后的酸涩。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庆幸。确实,朵朵至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甜品师,可这是至少,是向命运退而求其次的妥协,她原本是想成为一名钢琴家的。
朵朵捧着半块曲奇,躲在母亲的身后,眼睛里充满胆怯的期待。林野正在用手语夸奖她,也许除了夸奖还有一些别的内容,才会让朵朵从母亲的身后走出来,露出一张尽情欢乐的笑脸。
活动的最后,主办方分发了免费的电影票,这是一部聚焦听障人士生活的电影,将在一周之后上映。领完电影票,顾一想快点回家休息,可林野意犹未尽。他拖着顾一去吃晚饭,兴高采烈地说商场五楼新开了一家贵州火锅,现在去有优惠活动,很划算。
吃饭的队伍排了很久,吃完晚饭已经是晚上八点,顾一只想回家。他频繁刷新网约车界面,电梯降到一楼的时候,终于有司机接单。顾一如释重负地走向商场大门,却在差一步就跨出去的时候,被林野再次拦住。林野拉住他的手臂,示意他转头向后看。
公益活动已经结束了四个小时,朵朵和妈妈还在商场。朵朵站在大厅中心那架空闲的钢琴旁,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望着。顾一明白那种凝望,距离不再是一种视觉上的丈量,而是横亘在能与不能之间的,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扇坚固华丽的橱窗,那是命运竖起的无常。
曾经触手可及的,现在却不得不放弃。尚在懵懂之中的生命,要经历多少次的痛苦与失望,才能接受生活的无可奈何。
林野正在翻找购物袋里适合送给小孩子的礼物,顾一拍拍他的手臂,问他:“可以教我手语吗?”
林野点点头,“你想学什么?”
顾一望向朵朵,拇指指腹在食指的指根不安地蹭过几下,最后打下几个字:“你想弹钢琴吗?”
几分钟后,顾一蹲下身子,把这句话一字不差地比划给朵朵。朵朵看懂了这句话,却没有回答,她扭着身子回望那架无人问津的钢琴,很久之后才怯生生地点头。
“你想弹什么曲子?”
朵朵打了一句简短的手语,顾一刚想回头求助林野,卡农两个字就已经递到自己面前。
征求了母亲的同意,顾一把朵朵抱上琴凳。他让朵朵十指张开,放松地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朵朵半悬空地搭着,小小的手掌里满是汗,潮湿细腻的皮肤蹭得顾一手背发痒。顾一觉得自己的双手正承托着一个童话般柔软的期待,他不相信童话,但成年人有义务把故事讲到幸福美满。
欢快的音乐回响在商场大厅,许多人凑近围观,还有不少人举起手机拍摄。场下的躁动并没有影响朵朵,她从一开始的拘谨犹豫变得轻松愉悦。顾一帮她回忆起曲子的节奏,渐渐的,手背上的小手开始和他一同按下,一同跳跃,两双手节奏慢慢趋向一致。音乐超脱声音的范畴,让有声与无声的世界实现了短暂的共鸣。女孩完全忘记了自己残缺的牙齿,她微张嘴巴,眼睛紧紧盯着跃动的琴键。最后顾一放下双手,让朵朵独自完成了最后一个小节。
顾一在笑,尽管肌肉牵动的幅度非常微小,但林野确定那是一个被他遗忘许久,却并未丢失的笑容。他的双眼低垂着,眼神如柔纱一般拂过朵朵的双手和那架老旧的钢琴。人只有在幸福的时候才会拥有一双如此柔情的眼睛,林野很开心,顾一依然保有感知幸福的能力。
分别的时候,他再一次充当顾一和朵朵的翻译。
林野说,朵朵非常感谢他,今天是她听不见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她还说这辈子都会记得你。”
“她真的这么说?”顾一怀疑林野是在骗自己,虽然他看不懂手语,但那样几个简单的动作肯定没办法表达这么多内容。
“真的,我听见了。”
这明显是一句玩笑话,于是顾一也开起玩笑来,“你用哪里听见的?”
“人类的器官是可以代偿的,命运收走了我们的听力,就会让其他器官变得更敏感。”
“是这里,”林野伸出手,落在他的胸膛,“我是用心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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