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凝实的速度比鬼市檐角滴落的烛泪还要快。
他腰间悬着的麒麟玉佩与燕离掌心那块残玉如出一辙,只是那麒麟的兽首之处,赫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金线勾勒的蝶翼在灯笼昏黄的光线下流转着细碎而妖异的光芒。
“西卿……”元棠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每一寸空气都在凝结成冰棱,刺得她喉头发紧。她记起来了,是幼时在祖母临终前那本残破的《异闻》里见过这个名字——“将军殉国,其副将西卿,疯魔于战,后踪迹全无”。书中还夹着一张模糊的绣像,画中人身着玄色官袍,左脸光洁,右脸却布满可怖的裂痕,与方才地府判官的脸,一般无二!
“黎萝……她没有死。”西卿将军开口,声音嘶哑得像两块被血浸透的砂石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地府黄泉的阴冷湿气。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指节轻轻抚过胸前的蝴蝶玉佩,眼尾那道狰狞的裂痕随之微微蠕动,“《幽冥录》中所载的‘补天石’,并非轮回的漏洞,而是……而是锁魂的镣铐!每一枚所谓的‘补天石’,都禁锢着一个不肯饮下孟婆汤、不愿投身轮回的孤魂。他们并非不愿离去,而是……而是执念未消,魂魄不全!”
燕离只觉掌心的麒麟玉佩烫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肌肤灼穿。她急忙翻开怀中的《幽冥录》,目光落在最后那行娟秀小字上——“情之所钟,可撼天地,逆转轮回”。此刻,那些朱砂字迹竟似活了过来,如无数细小的血色虫豸般在她眼前扭动、飞舞,最终汇聚成两个她从未见过的古篆——“补天”、“锁魂”。
“当年,黎萝是为了救我。”西卿将军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鬼市屋檐,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深渊。他的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右脸那道狰狞的裂痕上,那里渗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幽蓝荧光的液体。“我们奉命追查一桩惊天大案,关乎皇室秘辛,却不想中了圈套。她为了替我挡下那道索命的诛魂雷,魂飞魄散之际,只来得及留下半块麒麟玉佩,和一句‘昭明,活下去’。而我……我被她拼死送离了战场,从此苟活。”
元棠棠的手腕上,那道淡红色的轮回契印记越发清晰,像一条正在苏醒的小蛇,微微发烫。她猛地想起方才在奈何桥边,判官递来的那页《幽冥录》残页上,似乎也有一行极细小的字迹被墨迹污染了,隐约能辨认出“西卿”二字。而此刻,西卿将军腰间的蝴蝶玉佩,其蝶翼的纹路,竟与那行被污的字迹边缘,隐隐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所以,《幽冥录》是黎萝留下的?”燕离紧紧攥着怀中的残玉,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肉里,“她用这本书,将那些被强行禁锢的无辜魂魄的信息,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
西卿将军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那笑声里却浸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疯狂:“记录?不,她是在‘唤醒’!每一个补天石中锁住的魂魄,都承载着她的一缕残念。当九九八十一页补天石集齐之日,便是她魂魄重聚,冲破这无情轮回枷锁之时!”
话音未落,四周的鬼市陡然变了模样。原本挂着的红灯笼瞬间化作飘摇的纸钱,青石板路面寸寸龟裂,从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般向上疯狂蔓延,缠上了燕离和元棠棠的脚踝。远处,隐约传来令人牙酸的铁链断裂之声,紧接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身影从轮回井的方向缓缓飘来——她容貌绝美,眉眼间竟与元棠棠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活人应有的光彩,只有死寂的灰白。
“黎萝……”元棠棠下意识地向前伸出手,指尖却再次穿透了女子的肩头,带起一串冰冷的、若有若无的残影,“是你吗?”
“你……”素衣女子——黎萝,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灰尘的古琴上,带着一丝久远的熟悉感,“帮我……找到……最后一页……”她的指尖徒劳地抓向虚空,一道道血痕自她透明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青石板上,瞬间绽放出一朵朵妖异的彼岸花。
西卿将军突然一把抓住燕离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金色叶片上写着七月十五,鬼市西口,老槐树下——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他们要动手了!他们要趁轮回钟最盛之时,彻底摧毁这《幽冥录》,将所有被禁锢的魂魄尽数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是……可是女鬼她……”元棠棠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不甘。
“她的魂魄,就在这《幽冥录》的最后一页里!”西卿猛地将燕离推向黎萝,自己则毅然转身,面对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雾,“想要救她,就必须毁掉这《幽冥录》!用你们的血,用你们的轮回契,去点燃那最后的引魂之火!”
燕离退后几步,稳稳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元棠棠。
她低头,看见黎萝的魂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那身素衣上,也开始浮现出与地府判官、与西卿将军脸上一般无二的裂痕。而在她们的头顶,那口巨大的轮回钟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钟身上的“生死由他”四个大字,此刻竟在金光中片片剥落,露出底下被侵蚀已久的、暗红色的真正底色——“轮回由己”!
“拿着这个!”西卿猛地扯下腰间的蝴蝶玉佩,用力掷向燕离。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落入燕离掌中时,竟与她怀中那块残玉完美地合二为一,形成了一枚完整的、麒麟首化为蝴蝶的麒麟玉佩。一股沛然大力从玉佩中涌出,瞬间涌入燕离体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威严:“阴阳有别,生死有序?错!情之所至,魂亦可逆!”
黎萝的魂影在完整玉佩出现的刹那,猛地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彩。她对着燕离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身影却开始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纷纷扬扬:“替我……好好看看……这真正的人间……”
“不——!”元棠棠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想要抓住那些飞散的光点。
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点点光芒,整个人便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燕离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却惊恐地发现,元棠棠的身形已经透明得几乎要看不见了,唯有发间那支珍珠步摇上凝结的血珠,还在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红光。
“快走!”西卿的声音变得异常虚弱,他身上的玄色官袍正在被四周涌来的黑雾一点点吞噬,右脸的裂痕中渗出的幽蓝液体也越来越多,“去轮回井!用你们融合的轮回契,点燃最后那根引魂香!黎萝的魂魄……不能散!”
燕离咬紧牙关,抱起虚弱的元棠棠,不顾一切地向着轮回井的方向冲去。身后,传来西卿将军最后一声悲怆的长啸,以及黑雾中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拦住她们!不能让补天石集齐!”
轮回井边,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不知何时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黄纸符咒,在阴风中猎猎作响。燕离抱着元棠棠,艰难地站在这棵老槐树下,抬头望去,只见树杈间,不知何时竟静静地放着一个古朴的香炉,炉中插着一支几乎燃尽的引魂香,香灰垂落,尚有余温。
她深吸一口气,将元棠棠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毅然决然地举起了手中那枚完整的麒麟蝴蝶玉佩。
玉佩在轮回井浓郁的阴气滋养下,陡然爆发出万丈金光,照彻了整个鬼市。
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腕上,那道轮回契的印记与元棠棠腕间的印记同时亮起,两道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丽的凤凰图腾。
“黎萝……”她轻声呼唤,将玉佩的碎片按向胸前,同时将另一枚碎片按在元棠棠的心口。
引魂香的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融入轮回井中。
刹那间,整个鬼市的黑雾如同遇见克星般疯狂倒卷,被吸入井中。
黎萝那被撕裂的魂影在金光的包裹下逐渐凝聚、完整,最终化作一只闪烁着点点星光的蓝色蝴蝶,轻轻地、温柔地落在了元棠棠的肩头。
远处,轮回钟那令人心悸的轰鸣声戛然而止。
燕离缓缓转身,看见地府的奈何桥方向,西卿将军的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他脸上的裂痕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淡粉色的、如同蝴蝶翅膀般精致的印记。他对着燕离,露出了一个释然而温和的笑容,然后,对着她们所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离宝,你看,”元棠棠伸出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肩头上那只散发着柔光的蓝色蝴蝶,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带着一丝解脱的微笑,“它……它停在我的肩上了。”
燕离望着她渐渐恢复些许血色的脸颊,心中百感交集。她忽然想起了在茶楼中,那本《幽冥录》被茶水浸染时,元棠棠曾说过,那水痕“像一朵迟暮的墨莲”。
而此刻,黎萝的魂魄所化的那只蓝蝶,正围绕着她们翩翩起舞,它翅膀上闪烁的光芒,仿佛汇聚成了七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黎萝在将军府后院教她描摹的那朵墨莲的轮廓。
远处,晨曦微露。
燕离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
作为家属看望的简珩正趴在她的床头闭着眼睛休息。
晨曦漫过纱帘时,燕离的睫毛颤了颤。
消毒水的气味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钻进鼻腔,她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吊瓶里的液体正顺着透明的软管一滴一滴往下落,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手腕被人轻轻覆住,温度透过薄薄的病号服渗进来,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夫人,你醒了?”
简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微微一动,额前的碎发蹭过燕离的手背。
燕离这才发现,他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紧紧攥着自己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疼……”燕离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连指尖都使不上劲。
简珩立刻惊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松开她,又去按床头的呼叫铃,动作间,他眼下的青黑和泛红的眼眶便撞入了燕离的眼帘:“我去叫医生!你等等,别乱动!”
他冲出门去,衣角在门框上扫过,带起一阵微风,床头的病历本被吹得“哗哗”翻动了几页。
燕离的目光落在病历本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不明原因昏迷七日,各项生命体征平稳,建议转入普通病房观察”。
她怔怔地看着“七日”两个字,脑海中却清晰地闪过鬼市的青石板路、轮回井边那棵缀满符咒的老槐树,还有黎萝化为蓝蝶时,那轻柔地落在她肩头的微凉触感。
“叮——”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元棠棠发来的微信消息。燕离点开,屏幕上跳出来一张照片:晨光下的墓园,一束沾着露水的白色雏菊静静地放在一块无字碑前,碑前还摆着半块晶莹的麒麟玉佩。照片配文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西卿将军说,黎萝姐姐的魂契已圆满,这半块玉佩,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吧。”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燕离的手腕,她这才注意到,自己右手腕内侧那道淡红色的轮回契印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柔和的淡粉色,形状也清晰了许多——那确实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上的纹路,竟与她颈间戴的那枚麒麟蝴蝶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嗯?”简珩端着保温桶推门进来,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几缕碎发还翘着,“医生说你可以吃点流食了,我给你熬了小米粥。”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又搬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伸手想去探她的额头,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有些局促地收回手,“还疼吗?医生说你之前高烧到三十九度,一直喊着什么‘黎萝’、‘补天石’之类的胡话……”
“我没有胡话。”燕离轻声打断他,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指,“简珩,我真的去过鬼市。”她顿了顿,看着简珩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和我长得非常非常像的女孩,她叫黎萝。还有一个人,他说他叫西卿,是守护《幽冥录》的将军。”
简珩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片叶子恰好飘落在窗台上,他伸手去接,叶片在他白皙的掌心打着旋儿。
燕离忽然想起那年大雪纷飞,她为了追一只流浪猫不小心掉进了冰窟窿里,救她上来的,就是简珩。
他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把她从冰冷的河水中捞出来时,她的嘴唇已经冻得乌青,他却把自己的围巾紧紧地裹在她的脖子上,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抖:“看着我,别睡过去。”
“那天,你在昏迷前,一直抓着我的手,反复说‘蝴蝶’、‘蝴蝶飞起来了’。”简珩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来,医生检查说你只是低温症引发的短暂性失忆,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是我知道,你那天在冰水里,肯定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燕离当然记得。
在冰水最深处,她眼前确实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穿着玄色官袍的将军,右脸上布满裂痕却依旧温柔的黎萝,还有那本在阴风中翻飞的《幽冥录》。
只是那时她以为那只是濒死前的幻觉,直到七天前,她在旧书摊偶然翻开那本残破的《异闻》,书页间夹着的一片干枯的墨莲花瓣,竟与她记忆深处那片在冰湖底看到的、刻在石壁上的墨莲图腾,一模一样。
“简珩,”她轻轻捧住简珩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你说,人死后,真的会有魂魄吗?”
简珩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巧的平安扣,轻轻系在了她的手腕上。平安扣是温润的羊脂玉材质,上面用古朴的篆文刻着一个“安”字——那是他亲手打磨的,他说过,要替她挡下所有的灾厄与不祥。
“医生说,你今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窗外的阳光透过轻薄的纱帘,在他挺拔的眉骨处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我已经帮你向学校请好假了,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去爬山好不好?就像小时候那样。”
“好。”燕离轻声应着,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粥上。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黎萝化作的那只蓝色蝴蝶,扇动着翅膀,轻盈地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了那枚平安扣上。蝴蝶翅膀上闪烁的微光,映得简珩的眼睫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浅金色,像极了鬼市轮回井边,那些在风中摇曳的、温暖的烛火。
傍晚时分,燕离坐在轮椅上,被简珩推着在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微风拂过,空气中飘来阵阵淡雅的桂花香。忽然,一只蓝色的蝴蝶从花丛中翩跹而起,轻盈地掠过她的发梢,最后停在了她肩头。
“简珩,你看!”她惊喜地抬起手,想要去触碰那只蝴蝶,却又怕惊扰了它。
蓝色的蝶翼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扇动,投下一片细碎而温柔的光晕。简珩望着她发梢上那抹灵动的蓝色,眼底不由自主地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他想起今天上午,整理她的私人物品时,在她常读的那本《幽冥录》残卷里,发现了一张被小心夹着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熟悉,正是元棠棠的笔迹:
“离宝,替我照顾好简珩。等明年清明,我们一起去看黎萝姐姐。”
一阵微风吹过,掀动了书页,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从书中悄然滑落。照片上,两个穿着民国时期学生装的女孩并肩站在一座古朴的石桥上,笑容明媚。
其中一个女孩的眉眼与燕离有七八分相似,而另一个女孩的右脸上,则带着一道与西卿将军极为相似的、狰狞的裂痕。照片的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一行小字:
“十七年秋,与阿昭、小棠同游鬼市,遇西卿将军。愿来世,再无轮回之苦,唯有人间团圆。”
燕离拾起照片,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两个笑靥如花的女孩。
一阵风吹过,将照片吹向不远处的喷泉池。照片在空中打着旋儿,轻轻落在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那只停在她肩头的蓝色蝴蝶,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振翅飞起,围绕着那圈涟漪翩翩飞舞,久久不愿离去。
简珩弯腰捡起一片飘落的桂叶,轻轻别在了燕离的发间。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一个珍贵的梦境:“夫人,”他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你一起面对。”
燕离抬起头,望着他眼底清晰映照出的自己的身影,忽然笑了。她
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肩头那只依旧停驻的蓝蝶,蝴蝶翅膀上的光芒温暖而明亮。
远处,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天边的调色盘,将最温柔的色彩都倾泻而下,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身影。
简珩的指尖在她发间流连片刻,终究没舍得收回去。
他望着她耳尖被夕阳染成的淡粉色,喉结动了动,那句险些脱口的“我有话对你说”又咽了回去——自从她从醒来后,总爱用这种湿漉漉的眼神看他,倒像是从前在雪地里救起的那只小奶猫,明明爪子还带着冰碴子,偏要把温热的肚皮往人掌心里蹭。
“在看什么?”燕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肩头的蓝蝶不知何时已扇动翅膀,在两人之间织出一片流动的幽蓝光晕。蝴蝶的触须轻轻扫过她手背的轮回契印记,那淡粉色的蝶形纹路竟泛起细密的银芒,像撒了把碎星子。
“它在……亲你。”简珩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在桂花上的雪。他望着蓝蝶尾部那点幽蓝荧光,忽然想起今早整理病房时,在垃圾桶里发现的半张泛黄纸页——是从她怀里那本《幽冥录》残卷里飘出来的,上面用朱砂歪歪扭扭写着“七月十五,蝶血为引”。
燕离的呼吸蓦地一滞。她清晰地记起,在鬼市的轮回井边,黎萝化为蓝蝶前,曾用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她手背上画过同样的蝶形印记。当时黎萝说:“这蝴蝶是你们的魂契,等它吸饱了人间烟火气,就能替我守着你了。”
“简珩,”她轻轻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它……它有心跳。”
简珩的掌心贴上她柔软的衣料,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他竟真的触到了一阵极轻极缓的跳动。那节奏不似人心,倒像是蝴蝶振翅的频率,一下,两下,和他此刻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阿离,”他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她颈间那枚麒麟蝴蝶玉佩上,“你说的那些……黎萝、西卿,还有《幽冥录》……它们,是真的吗?”
燕离望着他眼底跳动的夕阳光斑,忽然笑了。她想起七天前在鬼市的奈何桥边,元棠棠哭着说黎萝姐姐“没有死”,而现在,她的腕间正戴着黎萝留下的半块玉佩,那上面的蝴蝶纹路,正与她颈间的玉佩完美契合。
“是真的。”她轻声说,“可比起那些,我更高兴的是……”她抬眸,望进简珩盛满关切的眼眸深处,“我还能醒过来,还能看见你。”
又三新的一天。
雨丝斜斜漫进窗棂时,燕离正蹲在客厅的旧木箱前。
箱底压着一沓泛黄的信笺,最上面那张用钢笔写着“小棠亲启”,是黎萝的字迹——她在照片背面见过这手娟秀的小楷,带着点旧时光的温软。
“夫人。”简珩端着姜茶推门进来,发梢沾着细密的雨珠,“雨很大,蹲在地上,小心着凉。”
燕离抬头,腕间的蝴蝶印记在暖黄灯光下泛着淡粉微光。
她刚要应,纸页间突然飘落一张皱巴巴的信纸,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勉强黏合起来的。展开时,一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从折痕里显出来:“七月半,子时三刻,笔仙问魂,可通幽冥。”
“这是……”简珩凑近了些,指腹轻轻抚过字迹,“像鬼画符?”
燕离想起来了。
三天前元棠棠来送黎萝的墓园照片,临走时说“有个东西得亲手交给你”,结果后来燕离翻遍客厅都没找着。原来它混在这箱旧物里,和黎萝的信笺缠在了一起。
“阿离,要不……别碰这些了?”简珩伸手要替她收起信纸,指尖却触到她腕间的蝴蝶印记,动作微微一顿,“你最近总说梦见蓝蝴蝶,昨晚还说它停在床头,翅膀上的光把枕头都染蓝了。”
燕离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她想起昨夜,迷迷糊糊中,腕间的蝴蝶印记真的发起烫来,接着,床头柜上的圆珠笔便自己动了起来,在稿纸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像一只振翅的蝶。
“就试一次。”她将那张写着“笔仙问魂”的信纸铺在茶几上,又找出元棠棠送来的那支旧铅笔,“元棠棠说,黎萝留下的东西,或许能解答我们的一些疑惑。”
简珩没再阻止,只默默将台灯调得更暖些,又在两人之间点了两根红蜡烛。
跳动的火光里,燕离握住铅笔,笔尖悬在“是”与“否”之间,轻声问:“黎萝,你现在……还好吗?”
笔尖猛地一沉,在“是”字上拖出一道清晰的划痕。
两人同一时间转头,只见玻璃上凝着水汽,一只蓝色的蝴蝶正贴在雨幕里,翅膀上的荧光与烛光交叠,将窗外的雨丝都染成了幽蓝。它轻轻扇动翅膀,水汽便在玻璃上晕开一个模糊的“安”字。
燕离握着铅笔的手更稳了些,又问:“西卿将军……他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笔尖再次动了,在“是”字旁画了个小小的圈,像一颗未落的泪。
“那……”燕离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简珩,“简珩,你……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有人在看你,或者……梦到一些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简珩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最近半个月,他总在凌晨三点准时醒来,窗外空无一人,却能清晰听见有人在哼一首古老的童谣,像是他小时候外婆哄他睡觉时常唱的,但那调子又有些陌生。
笔尖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在“是”字下方划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线,仿佛在挣扎。燕离惊疑不定地顺着笔尖看去,只见红蜡烛的火焰“噗”地一声,诡异地歪向简珩,将他半边脸投在浓重的阴影里。而那只停在窗外的蓝蝴蝶,此刻正拼命撞击着玻璃,翅膀上的光越来越暗,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
“别问了……”简珩想抽回手,却被燕离握得更紧了。铅笔在纸上划出杂乱的线条,隐约能辨出“危险”、“守护”两个字。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蓝蝴蝶的光骤然大盛,随即“嘭”地一声,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纷纷扬扬洒落在茶几上。那些光点汇聚成一行娟秀的小字,正是黎萝的笔迹:“你欠西卿的,该还了。”
“啪!”红蜡烛应声熄灭。黑暗中,简珩颈间的红绳结突然发出微弱的红光,半块麒麟玉佩从绳结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茶几上,与燕离颈间那枚完整的麒麟蝴蝶玉佩遥相呼应,同时泛起柔和的金光。
燕离猛地想起,在鬼市的轮回井边,西卿将军消失前,曾深深地看了东边一眼。
而元棠棠在墓园留下的那张照片背面,也用褪色的钢笔字写着:“十七年秋,与燕离、小棠同游鬼市,遇西卿将军。愿来世,再无轮回之苦,唯有人间团圆。”照片上,那个右脸带着裂痕的女孩,分明就是西卿将军的模样!
“简珩,”燕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指尖传来,“十七年前,鬼市的雪是不是很大?你……是不是也在那里?”
简珩没有回答。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半块玉佩,当两枚玉佩在他掌心合二为一的瞬间,一段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大雪纷飞的鬼市,他穿着玄色的小棉袄,躲在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摊子后面,亲眼看见一个右脸带着裂痕的怪人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将半块麒麟玉佩塞进他手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那只蓝色的蝴蝶又飞了回来,轻轻落在合二为一的麒麟蝴蝶玉佩上,翅膀上的光与玉佩交相辉映。茶几上的那张信纸无风自动,黎萝娟秀的字迹在纸上缓缓流淌,仿佛要诉说尽千言万语:
“小棠,燕离:见字如晤。轮回井的业火已熄,补天石的枷锁已破,我与西卿的魂契已圆满。这半块玉佩,是留给你们的信物,亦是开启未来之门的钥匙。笔仙问魂,通的从来不是幽冥,而是……人心。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燕离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夜空。
月亮不知何时拨开云层,清冷的月光洒满大地。
那只蓝蝴蝶在她和简珩之间翩跹起舞,翅膀上的光芒温柔而坚定,像极了某个雪夜里,西卿将军怀里那枚温热的麒麟玉佩。
简珩将合二为一的玉佩轻轻戴在燕离的颈间,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夫人,以后,换我来护着你,好不好?”
窗外,蓝蝶振翅,朝着皎洁的明月飞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笔仙3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