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渍在《幽冥录》泛黄的书页上缓缓晕开，像一朵迟暮的墨莲。元棠棠眼疾手快地抽出帕子，却见那水痕竟似活了一般，沿着“幽冥”二字蜿蜒游走，最终在“录”字下方凝聚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朱砂红。
“咦，这茶水……”燕离凝视着那滴朱砂，茶盏在她掌心竟微微发烫，“我方才分明用的是阳间的雨前龙井，怎会有朱砂的痕迹？”
元棠棠也凑近了些，细密的珠光映在书页上：“离宝，你看这里。”她纤细的指尖点了点那滴朱砂，“它……它在发光。”
话音未落，那滴朱砂陡然爆发出一缕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光，瞬间穿透薄薄的纸页，将整间雅致的茶楼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暖光之中。燕离只觉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水中的颜料，开始扭曲、旋转——青花瓷茶盏、檀木桌椅、窗外聒噪的蝉鸣，都在光影中溶解、消散。
待视野重新清晰，她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一条阴风阵阵的青石板路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与陈旧卷宗混合的气息，耳畔传来鬼卒拖沓的脚步声和铁链碰撞的“哗啦”声。
“离宝，你在哪里？”元棠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我们……这是到了何处？”
燕离缓缓转身，只见元棠棠依旧站在她身后，只是身形略显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更令她心惊的是，元棠棠的眼角，竟渗出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她素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妖异的小小红花。
“这是……地府的引魂茶？”燕离猛然想起，民间传说中，有一种以忘川水烹制的引魂茶，饮下之后便会不由自主地踏入幽冥，了却前尘旧事。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锦囊，正是方才在茶楼中与《幽冥录》一同取出的，是师父临终前交给她的，只说“必要时，可凭此物一观阴阳”。
她颤抖着手取出锦囊，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块残破的麒麟玉佩，玉质温润，却带着细密的裂痕，与她在茶楼中那本《幽冥录》的书页上，不经意瞥见的一角图案，竟有七八分相似。
“你看那边！”元棠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惊惧。燕离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奈何桥边，一个身着青灰色官袍的年轻判官正背对着她们，手中紧握着一支朱砂笔，神情专注地在生死簿上批阅着什么。他的背影……竟与她幼时在庙会上见过的，那位传闻中英明神武却英年早逝的“昭明将军”有几分神似。
“你是谁！”元棠棠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那判官闻声猛地转过身来。当看清他的面容时，燕离和元棠棠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左边脸颊光洁无瑕，右边脸颊上却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仿佛被无情的烈火灼烧过一般，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肉组织，说不出的可怖。
“你们……是来寻黎萝的？”判官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她……刚刚转世去了。”
“黎萝，听起来好耳熟的名字，可是我想不起来我有认识这个人吗？”元棠棠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判官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右边脸颊的裂痕随之蠕动，更显狰狞，“在无间地狱里，周砚日复一日地承受着业火的焚烧呢。你们可知……那《幽冥录》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
燕离心中一动，急忙从怀中摸出那块麒麟玉佩，递上前去：“是这个吗？我们在阳间，见到《幽冥录》上有这样的图案。”
判官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瞳孔骤然收缩。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玉佩，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猛地缩了回去，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到一般：“这……这是……蝴蝶玉佩？”
“蝴蝶？”元棠棠不解地重复道。
判官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那里漂浮着无数残破的魂魄碎片，每一个碎片中都映照出不同的景象——有身着玄色官袍的男子在无间地狱中哀嚎，有素衣女子在轮回井边回眸浅笑，还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本泛黄的册子塞进墙角的暗格里。
“《幽冥录》……记载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天机命数，也不是什么生死簿册。”判官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沙哑，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它……它记录的，是轮回的‘漏洞’。每当有生魂含冤而逝，或是有大功德者本不该早夭，轮回井中便会自发形成一枚‘补天石’。这补天石，便是《幽冥录》中的一页。而集齐九九八十一页补天石，便能……”
“便能如何？”燕离追问道。
判官猛地转头，裂痕遍布的右脸在阴风中显得更加可怖：“便能让死者复生，让生者……永堕轮回！”
远处，轮回钟沉闷的钟声再次悠悠响起。元棠棠脚下的青石板突然开始龟裂，一道道细密的裂缝中渗出丝丝缕缕的黑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般向上蔓延，缠上了她的脚踝。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也随之变得越来越透明。
“快走！”判官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元棠棠，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轮回钟每敲响一次，阴阳两界的界限便会松动一分。你们……你们本不该来此！”
“可是……”元棠棠的声音越来越轻。
燕离怀中的麒麟玉佩突然开始发烫，那裂痕中渗出的点点朱砂，竟在半空中凝结成一行细小的血字：“欲知前尘事，需问引魂人。”
“引魂人……引魂人是谁？”元棠棠下意识问
判官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右脸的裂痕中，竟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在阴风中瞬间凝结成冰，随即“啪嗒”一声，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消散在空中：“引魂人……就是你们啊。黎萝转世之时，我便已在此等候。她……她最后一刻的执念，便是要你们……替她看一看这《幽冥录》的真面目。”
轮回钟的钟声越来越急促，震得整座奈何桥都开始微微颤动。
话音未落，判官的身影便彻底消散在了轮回钟的金光之中。
燕离急忙翻开手中的《幽冥录》，当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只见上面用朱砂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小字：“阴阳有别，生死有序。然，情之所钟，可撼天地，逆转轮回。”
而在那行字的下方，还有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像。画中之人，一袭玄色绣金官袍，腰间赫然挂着一枚麒麟玉佩，只是那麒麟的头部，却被细致地改画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恰在此时，轮回井的方向突然飞出一片金色的叶子，轻盈地落在燕离的掌心。叶面上用细若蚊足的金线，刻着一行娟秀的小字：“七月十五，鬼市西口，老槐树下，静候佳音。”
燕离抬起头，望向轮回钟的方向。那口古老的铜钟依旧在缓缓转动，钟身上“生死由他”四个大字，在金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神秘而温暖的光晕。
燕离紧紧攥着那枚滚烫的麒麟玉佩，指尖几乎要被灼伤。元棠棠的身体在她臂弯中越发轻飘，仿佛一片即将被秋风吹散的残叶。青石板路上，轮回井的哀嚎与铁链声渐渐远去，唯有元棠棠鬓边那支珍珠步摇上凝结的血珠，还在无声诉说着方才地府的惊心动魄。
“离宝……”元棠棠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一丝虚幻的空灵感，“我的指尖……好像能透过你的衣袖了。”
燕离心头一紧，急忙低头看去。果不其然，元棠棠的右手食指已近乎透明，连血管都清晰可见，宛如上好的琉璃雕琢而成。她猛然想起判官消散前那句“轮回钟每敲响一次，阴阳两界的界限便会松动一分”，而她们逃离时，轮回钟的钟声几乎连成一片，震耳欲聋。
“七月十五，鬼市西口，老槐树下，静候佳音。”金色叶片上的字迹在燕离掌心微微发烫，仿佛带着某种指引的力量。她当机立断，拉起元棠棠的手，循着记忆中阳间的街景，跌跌撞撞地向城南奔去。途中，元棠棠的身影愈发飘渺，好几次都险些穿墙而过，幸而被燕离及时拉住。路过一家糖画摊时，元棠棠伸出手，想去触碰一只金灿灿的凤凰糖画，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残影。
“我……我好像抓不住这个世界的东西了。”元棠棠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却在半空中便消散成几缕细微的白烟，“就像……就像小美一样。”
燕离急切的拉着她穿过熙攘的市集。
鬼市的灯火在暮色四合中次第亮起，昏黄的灯笼映照着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檀香、陈旧纸张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腥甜。老槐树虬结的枝桠间，悬挂着一盏孤零零的红绸灯笼，上面用浓墨写着一个大大的“卜”字。树下，一个姑娘正低头整理着摊位上的东西，乌黑的发尾间别着一枚小巧的银质蝴蝶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两位姑娘，可是来寻笔仙的？”那姑娘抬起头，声音清脆，一双眼睛却亮得有些异样，仿佛能洞察人心。她的摊位上铺着一块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细长的黄杨木笔、朱砂小碟，还有几沓画着不同符文的黄纸。
元棠棠的目光瞬间被摊位上的一枚麒麟玉佩吸引——那玉佩的形状、纹路，竟与燕离从《幽冥录》中取出的那块残破玉佩如出一辙，只是这块完好无损，玉佩的背面还用细如牛毛的金线，精巧地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燕离脱口而出。
那姑娘浅浅一笑，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摊位角落的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笔仙通幽冥，善恶皆有报。心诚则灵，心歧则乱。一次，十文；若问生死，五十文。”
元棠棠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指尖却在触碰到铜钱的瞬间，铜钱“叮”的一声，化为齑粉，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
“我……我付不了钱。”
姑娘见状，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拿起一支黄杨木笔，在一小叠黄纸上轻轻写下“元棠棠”三个字，然后对燕离说道：“你握住她的手，我来教你。”
燕离依言握住元棠棠冰凉的手。那姑娘将笔递到她们交握的双手之间，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她低声念了几句听不懂的咒语，然后轻声道：“笔仙笔仙请显灵，阴阳两界一线牵。”
话音刚落，那支黄杨木笔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不受控制地在纸上划动起来。燕离只觉一股寒意从元棠棠的手心直窜至自己的心口，元棠棠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夜风之中。笔尖在纸上蜿蜒曲折，最终，一个歪歪扭扭的“黎”字浮现出来。
“黎萝？又是她。”
姑娘突然伸出手，按住了那支颤抖不止的笔，她的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笔仙说，要见黎萝，需用引魂人的血，再借轮回钟的钟声为引。”
“引魂人……是我们吗？”燕离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不知何时，她与元棠棠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淡红色的细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一般，“怎么出血了？”
“这是轮回契。”姑娘的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起来，她发间的银蝴蝶夹“咔嚓”一声裂开，露出底下暗红色的肌肤，与先前地府判官脸上的裂痕如出一辙，“你们以为《幽冥录》记载的是轮回的漏洞？错了！那不过是轮回之主用来禁锢亡魂的枷锁！每一页补天石，都锁着一个不愿饮忘川水、不肯喝孟婆汤的怨魂！”
燕离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那姑娘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变形，竟化作一个身穿玄色官袍的男子模样，腰间赫然挂着一枚麒麟玉佩——正是《幽冥录》画像中，那麒麟头部被改画成蝴蝶的图案！
“西卿将军……是你？”元棠棠声音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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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笔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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