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题记
序引
1
除夕。我悄悄躲在一处别院屋檐上的燕窝里。
城中,游人如织,繁花似锦。黑夜中,那一簇簇红晕散发着迷人香甜,我沉醉其中。火红的灯笼寄予着百姓们美好的祝愿,一愿前程似锦,二愿家和美满。
燕子那厮趁我熟睡丢下我南方过冬去了。只留下这破地方,凄凄冷冷清清,我忒不高兴了。
门外孩子的嬉笑驱散开无尽的寒冬。咦我探出头来。何时枯木下站了一个俊俏小生?他好像......在对我笑。眉眼弯弯如小桥流水,笑得真好看。
半晌过后,遇事慢半拍的我,骇了,惊了,喜了,忧了。
普天之下竟还有活人看得见我!
我拍了拍胸脯,压压惊。
心跳得跟小鹿似的,得缕缕,得缕缕。
哎,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觉着鞭炮声如何?”云风问我。
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觉着,很温暖。”第一次与活人交流,我硬是不争气的呆了一秒。给我们鬼魂丢脸了,呜呜。
“是吗?可我听着心烦。”烦,真的是烦到透顶了。云风狠掐着手。那个人,那张脸,只恨不得以为是数以千计的蛆虫在其上蠕动。
该死!
凌冽的寒风像一把利刃,一点一点消磨云风的耐性。
手心都要滴出水来了。
忽的一个有点眼熟的少女从屋内出来。
林羽:“阿风,你一个人在这园中傻愣着作甚?咳,咳——”眼角呛出几朵泪花。她扬起惨白的小脸蛋,用余光偷偷地瞄着云风。
此刻,我在看她,她在看云风,云风在看我。
“阿风?阿风?”林羽看向他的目光所及的那片萧墙,“今天除夕听戏的人多,你唱戏累坏了吧。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份年糕,一碗香菇炖鸡,还有,你最爱的螺蛳粉。”
“嗯......很好吃的,大家都这么说。”她又补充道。
“我不饿,不想吃。”
好烦,云风心想。
听闻,林羽瞬间哭得梨花带雨。二月,就算是在烟波缥缈的江南,也是没有梨花的,倘若有,大抵就如这般。
云风紧皱着眉头,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云帘,那张脸,那副厌恶的神情。滚!他在咆哮。除此之外,还有一点点酸楚。云风咬牙,说不尽的滋味。
云风一点点平复内心的汹涌,直至波澜渐浅,直至湖面如镜。
“嗯,走吧。”随你,这样就不烦了吧。
林羽小小的身体蜷成一团,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云风。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本就简陋的小屋内,哎!只有我这片孤魂在游荡。
何等凄清,哪家吃团圆饭有像他们这样的。我狠捶云风脑袋,小姑娘对你这样好,你理理人家啊,没良心的家伙。
林羽小心翼翼地问道:“阿风,好,好吃吗?”
“嗯。”就无他言。
天!你就这么惜字如金!我这游魂都要替小姑娘打抱不平了。可怜小姑娘她一片真心藏冰雪,一腔真情入水流啊。
“那,那下一次,我再给你留翡翠玉粒,好不好?”我看见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耀。
“下次不要留这么多,吃不下。有事,先走了。”
“那个,阿风,新年快乐。”
......
“......嗯。”
外面依旧灯火通明,小屋内灭了灯,漆黑如夜,石缝里潺潺的流水声夹杂着眼泪滴答声。一道微弱的光划破黑暗,散射着灯火的光芒。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这光芒。我们做孤魂的尚且嗅觉异常,我闻着,心里酸溜溜的,怎么也不是滋味。
我看不见林羽的脑袋,估计塞被子里了吧。也不知道这些凡人在想些什么。哎!咦?怎么还有螺丝粉的臭味。我眯眼,桌角旁洒落一地的是螺蛳粉?
这个傻子,食盒旁的筷子是两双啊。
新年快乐,爱吃螺蛳粉的那个傻子。
2
“风雨同舟共飞桨,患难相济成鸳鸯,西湖此夜春似海,花好月圆百年长。”绵延细长的曲调如江流婉转,缠绵于浮动的空气中。歌台暖响,春光融融。
“花爷这位戏子——?”属下问道。
老九门解家家主花爷若有所思:“嗯,唱得不错。待会儿去和他交谈交谈。”
云风修长的丹凤眼如蜻蜓点水般瞟过角落处。昨日之事,果真是如幻如梦。
后台。
解家五爷自顾自拍起掌来:“好,好啊。云风戏唱得真是越来越好了。”
云风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谦和地道:“五爷过奖了。”听闻因为小花爷年轻,解家这几年内讧的是沸沸扬扬,面前这位就是与花爷明争暗斗的他的五叔。
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弓弩,冰冰凉凉的,渗出股股寒气。云风感觉自己仿佛被冻在了常年冰寒的冰山之中。
“你知道该怎么做吧。”五爷的嘴贴着云风的耳朵,低低地道。那从口中溢散出的暖气丝毫没有驱逐半分寒冷,反倒是,寒上加寒,雪上加霜。
我常常被其他同类笑我迟钝,看了半天,终是明白了。敢情这货让云风替他去杀人!
我忙问道:“你真的要去杀人吗?”声音巍颤颤的,仿佛害怕听到某种我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我这问题到也问得莫名其妙,他杀不杀人干我何事。
干我什么事呢?
“你说呢?”
他只留给我了这么一句话,以及一个
陌生的笑容。
“云风,花爷来找你了。”唱完《白娘子》,云风捻起戏服的一角——他的眼眸中充满了浓郁的墨色和永不驱散的迷障。
“不要去!”我展开双臂,拦在他的面前。虽然我们见面只有几天,但我已然把他当作了这世间我唯一的朋友。
谁叫天地之间只有他才能看得见我呢!
云风脚步一滞,似乎被一根藤条从身后勾住。他看得见我。我瞪大了眼睛望入他漆黑的深渊之中。
我看见在那幽暗的角落深处,几岁大模样的小男孩,在寒风刺骨的烈风中瑟瑟发抖。那皮肤下的血管,鲜红地映入我的脑海,一根一根,交错纵横,是那般清晰。
万箭穿心也不及这般疼痛剧烈。我甚至怀疑我的灵魂,稀稀落落地分作千万片,
碎了。
云风似是察觉到了他被窥探的内心,眼睛在刹那之间变得猩红,像是鲜血快要抑制不住而泄涌而出。他用那双唱戏时玲珑秀美的丹凤眼狠剜了我一眼,惊得我冷汗直流。
原以为,我可以用我眼中的光芒照亮他内心的阴影,却难料,魂魄本是生活在阴暗无比的地府之中,光芒太甚,本就不可能。
我自身也快要泯灭了罢。就像是信笺上的一滴墨,尘土中的一粒沙,湖海中的一颗雨,渐行渐远,消逝这世间。
3
我急匆匆地循着云风的足迹,惊喜地看着面前活生生站着的花爷。花爷没死!大喜过望!我只想冲过去紧紧拥抱他,然后狠狠地亲上一口。
俯仰之间,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背后撕裂我的魂身,我下意识地眯了眼。迎面而来的血腥味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挣扎着睁开眼睛,不愿意触及那一抹鲜红。终究难以面对。
茶楼外,是灼热耀眼的阳光,近处是人声鼎沸的人群,眼前是浓郁奇异的血泊。我揉揉眼睛,不敢置信,那血泊中的人不是花爷,否则面前这个略显惊异神色的人又是谁!
震惊之余,我行中带风,似是握住了云风了双肩。
“为什么?”
云风瞅着我,不慌不忙,冷静地道:“五爷想必现在正在解家大肆宣扬花爷已死的消息。而我知道的太多,一旦我将花爷杀死,他派来的人就会将我灭口。杀了人畏罪自杀的戏码在话本子里不是很常见吗?”
“而如今,我成了花爷的救命恩人。不说他敢不敢的问题,而是他能不能的问题了。花爷会收拾好他的。”
也会派人保护我。
听闻此言,我极力平复了一下紊乱的心跳。不得不说,他说的,做的,都是最理性的选择。
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想,却不会这么做。
因为,我不敢。
有时我也会嫌弃,如此懦弱的自己。
4
说来除夕过后就是大年,正是人们走街串巷,拜访亲戚朋友的好日子。别院院墙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连不断,却未有一个人驻足。
几日后。云风一只脚刚踏入院门,一群人就急匆匆地赶过来。
一人喊道:“云风,林羽死了。”
几个人叽叽咕咕地猜测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嘿,你说这是不是江湖寻仇啊。就是书里那种,林羽以前抛夫弃子,被仇家给找上门来了。”
“喂,你别乱说。林羽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我倒是听说几天前,对!就前天还有人来问谁和云风关系比较好。就有人说:‘云风除了和林羽走得比较近,就没谁了。’”
我听人说林羽死了,幻想着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扎了个巫蛊娃娃咒我,害得我的眼睛就如针扎了般,眼前的景象像过了水的丝绸,从四周渐渐模糊,最后只剩豆粒那么大。
我像偷吃了一大把酸梅,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警幻仙子曾经告诉我,因着绛珠仙草幻身作黛玉以泪偿还宝玉对她的恩情,早就把我们魂灵的泪哭尽。徒留泪泉中枯萎一片,杂草丛生。
云风抓住那人的肩膀,力道没控制住,差点没把他的肩膀生生掰断。
“林羽她在哪儿!!”
“她在哪?”
前一声,响如雷鸣,后一声,细若柳枝。
“在,在后院那片山上的荒地里埋,埋了吧。”
我追逐着云风陷入绚烂夕阳中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喊道:“云风!”仿佛耗尽了我所有的魂力。
雨,开始下了。像泪一般,一滴一滴地打在这银白的大地上,压在云风纤细的脊梁上。我闻到了,泪的味道,咸咸的。
云风坐在地上,仰面,任凭雨水冲洗这尘埃,洗净他的发丝,流过他的眉梢,淌过他的唇角,灌入他的嘴中,让他品尝,让他回味。
死了,是不是就不烦了。
冷风贯入他空荡荡的心里。
这样也好。
5
这茶馆里的戏子,多多少少是被穷苦的爹娘卖给戏班子,收取点银两来养家糊口。
云风的娘亲王氏是江南一座青楼里的花魁。小云风从记事起就跟着娘亲。
好痛!小云风趴在地上,像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一只脚踩在他的头上,只听脚的主人毫不客气地道:“云风,你这一身破破烂烂的在我们面前晃悠也不嫌污了我们的眼睛。要说你娘跳舞那身段还挺好看的,要不你也给我们来一段?一定活像鸭子——嘎嘎叫。”
“哈哈哈哈哈!”围观的几个小孩哈哈大笑。云风这不长眼的东西,就凭他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天摆出副可怜的样子给谁看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眼前这位可是少爷。
小云风藏在身下的拳头蜷在一块,犹豫片刻,伸出的手又渐渐松开。手指死死抠住地面的泥土,指尖嵌在其中,触碰到埋藏其中的尖锐的石块,五指渗出密集的血丝。
他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子很黑,小云风害怕,就悄悄躲在角落里。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滚烫。小云风凑近才发现是一个小女孩,她发烧了。
小云风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小心翼翼地喂水给她喝。
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那人长得很高。距离太远,小云风看不清他的脸。他弯下腰,张开双臂,将小云风环抱着紧紧拥住,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贪婪地吮吸的这具身体的淡淡清香。
小云风顿时手足无措,他怯怯地问道:“大哥哥,你是谁?我,我害怕。”
“江南有一郎,稚年心已死。”
“云风,你走吧。把身体交给我,娘就不会受苦了。”
“娘!”从屋里逃出来的云风看见有一个男人正压在她娘身上。黑心的婆娘不愿意放过王氏这一棵摇钱树。
“风儿,快走!”
血滴落在王氏的眉梢上,她睁大眼睛。瞳孔中,倒映着幼小孩童脸上狰狞仿佛野兽的神情。他的凶厉的目光停留在横插在那男人心口处的刀柄上。
小云风忽的被扇倒在地,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
“你个小贱人!知不知道你杀的人是谁!不愧是一个畜生给我惹麻烦。早该被弄死!”
小云风又看见了黑屋里的大哥哥。他蹲下身子,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取出一张手巾,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忽的钳住小云风的脖子,带着他狠狠地撞在身后的石壁上,石壁破碎。
头好痛。
“痛吗?”大哥哥的声音很温柔。
“痛痛痛!”
他又抓住他的头向石壁猛撞了几下,“痛吗!痛吗!!我问你痛吗!!!”
“痛——!!”
小云风举起燃烧着的红烛,嘴角弯起,忍不住地笑了。畅声大笑,仰天大笑。
风吹过,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或惊恐,或绝望的脸颜。
畅快。
一切都化为灰烬。
包括小云风的灵魂。
招魂辞
6
是的,我不是云风。云风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格。我只是次人格云羽。不过在我杀了他之后,这具身体就归我了。
我恨极了他,他胆小,软弱,受人凌辱却一声不吭。
我厌恶软弱。
但是
过去六年,我都深陷于囚禁的苦痛,而现在,我是一个被肢解,被分割的人,从身体到意识一寸不留,有人懂得这种痛苦吗?
我觉得人格消失之后,我成了碎片,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我不再是人,只是意识的碎片。我不知道这属于分裂?还是妄想?
无知者常自豪于自知。
古往今来,无人脱逃。
还有,我不爱吃螺蛳粉。太甜太腻。烦死了。喜欢吃的,是云风那个傻瓜。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7
云帘和云羽在身体中僵持。我忽然感觉到浑身阵痛,所有的痛楚仿佛要将我的头炸裂般。
雨还在下,穿透我愈渐透明的身体。我融入那具身体,最后望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原来我只是从那身体里驱赶出的那片灵魂,分离过后,终会相遇。
悬崖一侧长着一柳青藤。白衣掠过,摇缀荡漾,终归于静。
乱辞
8
悬崖边,仿佛那片白衣还未消散。红衣少女纤细的腰肢如柳絮般,弱不禁风。
她林羽就是那濒死的女孩,亦是巫族魂者。
让他们死,云风就回来了吧。
她唱着巫族世代流传的歌谣“招具该备,永啸呼些。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这是她一生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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