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都的秋日,昼漏将尽,宣告夜禁的暮鼓自宫城深处沉沉响起。沉重的宫门应着鼓声缓缓合拢,尚留一人一马通过的缝隙,内外肃立的卫士屏息凝神。
一小队人马踏着最后的天光驰至宫门前,恰停在门洞外。为首的女郎利落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来的校尉。
“中郎将,”校尉接过缰绳,声音压低,朝门洞处示意,“龙骧将军也来了。”
她望向幽深的宫门。他立在甬道的阴影里,玄甲与昏暗融为一体。
“青青。”他唤她,声音穿透暮色。
她收回目光,对校尉道:“我累了。有事到文库寻我。”言罢便转身入门。
经过他身侧时,她带起一阵凉风。他默然不动,目光沉沉,追随她的身影。但忽然间,他又快步跟上。在她即将走出甬道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暮鼓余韵消散,沉重的门轴转动。外门彻底合拢,将天光隔绝。
暮色四合,他将她带入怀中。玄甲冰凉,体温透过衣料传来。
“青青。”他低声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松开,“青青。”他又唤道。
她抬眼,凝视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轮廓,和熟悉的眉眼唇鼻。
片刻后,她将掌心抵在他的胸甲上。他没有阻拦,任由她退出怀抱。
她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她的住处,是资善院与崇玄观之间的一处文库。
推开门,几排书架靠墙立着,放着些道学典籍。库房一角用屏风隔出值守所在。中央空地的炭火盆还留着三年前冬日的印记。窗纸破旧,室内却无尘。
她放下行囊,静立片刻,以适应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随后穿过便门,步入隔壁崇玄观。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宽大道袍,湿发披肩,拎着一个食盒。
独自用完晚膳,发丝在寂静中干透。她提笔开始写信。
“阿渊如晤:倏忽三载,重返永都,见木叶尽脱,恍如隔世。别后十载,尺素空传,然偶闻君安,此心已足。秋风多厉,万望珍摄……”
窗外,一株老树的叶子在渐起的秋风中簌簌作响。
万籁俱寂中,外面骤然响起压抑匆忙的脚步声。
她心头一凛,刚起身,门已被推开。
竟是陛下亲临!
她抓起白玉簪,将长发草草一绾,跪伏于地。
视线里,先见一双明黄软靴,然后是被内侍省都知监小心翼翼搀扶着的身形。
“青青,你过来,到我身边来。”声音响起,带着虚浮。
她依言抬头。只一眼,便如冰水泼心,周身血液冻结。
眼前之人,当真是她那文武兼资、光耀绝世的雄主吗?不过三年光景,他竟被磋磨成这般模样!面色枯槁,眼窝深陷,曾洞悉世情的眼眸只余浑浊茫然。
震惊与心痛攫住了她,泪水瞬间涌出。
“您的身体何以至此?为何没有人告诉我!”
皇帝没有回答,只从袖中摸出一粒金橘,递过来,面露喜悦:“这是相国老家进贡的,味道最好,我一直给青青留着。”
他费力倾身,声音充满慈爱,“我的青青,最是乖巧。”
这反常的形容!
她猛地看向大监。大监眼中亦是悲戚:“这便是皇后急召你回来的原因。”
一瞬间,她明白了。她扑到那明黄膝上,失声痛哭。
皇帝温柔抚着她的头发,神情是天下慈父共有的模样。
但是忽然,皇帝抬头,双眼望向虚空,手臂后引做出勒马姿势,声音洪亮,仿佛回到塞外:“青青,你看天铸雄关!”不等她反应,他又扬臂,如同持鞭指远:“青青,你看巨泊悬空于四野,澄波倒浸于九霄!”
他脸上焕发出异常光彩,仿佛真见到那壮阔景象,笑着拍她的肩,邀她同赏:“青青且看,此鸟百态即众生相,此湖悬天乃造化功!”
他复述的,是昔日带她远征时的赞叹。他忘了病,忘了年纪,忘了身在何方,却记得这些话语,记得要将世间最壮美的景色,指给他的青青看。
她强忍锥心之痛,抓住那只曾执掌乾坤的手,用向往的语气,回应他的记忆。
“陛下,我随使团远航,穿过瀚海,经停诸国,抵达霍尔目。那里海水澄澈,日光之下流光溢彩,彼国人称众神之眼。那里沃野万里,物阜民丰,却无强主。”
声音因克制而颤抖,字字带着痛楚。她知道,这是陛下想听的,是那个心怀四海的雄主想听的。“若能扬帆远航,再开疆拓土,”她用尽力气,说出这句曾在昭阳殿前听过无数次的话,“我大梁国祚,何愁不绵延万世!”
皇帝眼中闪烁光芒,仿佛看到了无敌舰队,看到了万里沃土。他用力点头,紧紧握住她的手,豪情万丈:“好!青青,以后朕带你与太子同去,为大梁子民,再开疆拓土!”
“好……”她哽咽应和,泪水再次模糊视线。
皇帝沉浸在由破碎记忆拼凑出的辉煌帝国里。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时间流逝,也已无法清晰认出眼前人。但他还记得,要带他的青青,去看最好的江山。
文库外,秋风卷着落叶,呜咽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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