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思绪纷乱,司马复几乎未曾合眼。
醒来时,他从破损的窗纸向外望去,天光已然大亮。连日的风雪停了,是个难得的晴日。但庭中积雪厚重,并无消融迹象。屋檐垂着冰凌,寒气依旧刺骨。
司马复的心思,也如这天气。
他躺在床上,目光投向屋顶。
他知道,这一年的大梁,祸事并不局限于永都,也不局限于整个北方的雪灾。为这场豪赌,祖父联合代、朔二王,将边防部队尽数南调。这意味着,在他们身后,整个北境的防线已门户洞开。一旦战事延宕至春日冰消,面对虎视眈眈的北蛮,那些被舍弃的军民,将要面对的是何等绝望的光景。
而中原与江南,自豫、兖、徐三州,至荆襄、江东一带,情形势必更加惊心。这一载天时反常,酷寒遍地。旷日持久的冻雨,不仅会将田里越冬的麦种尽数封于冰层之下,断绝来年的指望,更会让无数家庭窖藏的口粮霉变。生路断绝,流民之祸,将遍于阡陌。此前,朝廷对这些豪强盘踞之地尚能勉力制衡,维持纲纪。而今,永都已乱,中枢崩毁,孱弱的州郡兵根本无力弹压乱局。饥寒交迫的万千百姓,唯一的生路便是投向拥兵自重的世家门阀,被编入私兵部曲,最终化为他们日后割据一方的资本与炮灰。
史书载,帝王离世,天下总有异象。
他过去只当是玄门附会之说,直到此刻才明白,所谓异象,不是荧惑守心,不是山崩水竭。真正的异象是,北境被大雪封死的原野上,无声无息冻毙的饿殍;是中原与江南流离失所,为活命卖儿卖女,最终投靠豪强,沦为炮灰的百姓。天道本无情,是人道崩坏了。
而他,亲手推了最后一把。
司马氏一族,或许天性如此。
他出神很久,终于起身洗漱,推门而出。
院中雪地反光,有些刺眼。
远处院外,韩雍正与魏夫人在雪地里与一条黑犬嬉闹。
黑犬在雪地里腾跃扑跌,搅起阵阵雪沫。
细看之下,司马复发现,那是一条黑鬃大犬,骨架雄壮,气息威猛。此犬与寻常牧犬不同,肩高腿长,双耳直立,嘴鼻尖长,形貌神态皆与北地苍狼有七八分相似。这等狼犬,多为军中所用,绝非寻常人家可以畜养。
黑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审视,停下嬉闹,望向这边。
旋即,司马复只见这畜生四足发力,如离弦黑箭冲入院内,直直向他扑来。
“阿苍,停!”
魏夫人一声断喝,黑犬在距离司马复数步之遥的地方猛然停下,对他发出低沉凶狠的咆哮。韩雍走进院子,温和地摸着黑犬脑袋:“阿苍,莫要叫了。”那畜生这才停止咆哮,但一双眼睛仍锁定司马复,神情威猛凶残。
司马复无语。
这时,东屋内传来王女青的声音:“夫人,我饿了。”
魏夫人应了一声,牵住阿苍的项圈,看向司马复。
韩雍笑道:“凤凰,我还要陪夫人与阿苍玩。你快去做饭吧,青青饿了。”
夫人?青青?
司马复再度无语。
他默然领命,转身走向庖厨。
很快,他将饭做好,还为畜生阿苍单独做了一份。
韩雍称赞:“凤凰,你向来细心。”
魏夫人也道:“司马郎君果然聪慧,于万事皆有悟性,且行事妥帖,比我师兄还要周全。你若不是挟持真人,伤了青青,又与你家一同谋反,心性比你祖父还不堪,我或许会当你是朋友。”
司马复无话可说。
魏夫人将饭菜端入东屋,照顾王女青用饭。阿苍被拴在东屋檐下,埋头吃着司马复做的食物,偶尔抬起头,依旧对他虎视眈眈。
西屋檐下,司马复与韩雍一同用饭。
韩雍道:“你做的饭菜愈发可口了。这些时日着实辛苦你。你有伤在身,此前行事亦是为我。旁人误解你,我知你心中苦楚,我一直愧疚。”
司马复道:“无事,你好生养病,不要轻信旁人便好。”
饭后,魏夫人收拾了碗筷从东屋出来。
她看到黑犬空空的食盆,叹道:“阿苍一向挑食。不曾想司马郎君做的饭食如此合它口味。它看着对你不善,心里想必是喜欢的。你不要与它计较。”
司马复道:“我不与它计较。”
魏夫人解开阿苍的绳索,接着说:“院中存肉已尽,我得出去打猎,天黑前必回。你们不要乱走。稍后,司马郎君收拾庖厨,将煎好的药给韩小郎服下。韩小郎服药后须卧床休息,否则有跌倒危险。司马郎君忙完后,还请速去东屋。青青午后看书,需要人照料,切莫让她胡思乱想。昨夜,她状况有些反复。”
韩雍自告奋勇:“倒不如我这餐药免了,我去照料。”
司马复按住他。
魏夫人也道:“韩小郎千万不可!你方才与阿苍玩了许久,体力已近透支,饭后本就应当尽快休息,养足精神。你若不服药,病情反复,司马郎君又不知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恶事。为天下苍生,你也须尽快全愈。”
韩雍转向司马复,面露尴尬与抱歉。司马复示意他无须如此,应下了差事。
他按吩咐收拾完庖厨,又照顾韩雍服药睡下,缓步来到东屋前。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叩门,得到应允,轻轻推门而入。
屋内,王女青半靠于床头,身上盖着厚毯,身后垫着高枕。
午后天光从破损的窗纸透入,光线灰白,映得她脸色愈发不好,唇上也无血色。她手臂伤处仍缠着厚厚的布巾,胸腹部也结实固定着绷带,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虚弱许多。她手中拿着一卷道教典籍,目光落在书页之外的虚空,并未看他。
司马复瞬间明白了。她昨日与韩雍相处时,分明是在强撑。以她内腑受震、遍体鳞伤的重创,怎可能恢复得那般好。
良久,他斟酌开口:“中郎将。”
王女青目光移到他脸上,神情全无波澜。
半晌,他又斟酌着开口:“中郎将手中此书,我也曾读过。”
“复于外丹之术略知一二。中郎将可曾听闻蜀中异事?那蜀中有石山,传闻乃地髓玄胎,内孕真阳。近日,有方士效仿古法,取玄水激之,以玉砂为骨,竟引得地脉真阳破石而出。此法若成,点石为丹,岂非造化之功?”
王女青只是安静看着他。
司马复转了话锋:“不瞒中郎将,于内丹之术,我亦略有涉猎。”
“复近来听说,白山有一隐士悟得一法。那隐士效仿玄冰之性,于极寒中斩赤龙,伏白虎,强锁周身生机,令气血如冬蛰。待需用之时,再引地火天阳徐徐化之。据闻此法可使沉疴得愈,驻颜不老。”
王女青还是无动于衷。
司马复只得放弃,安静地陪着。
又过片刻,他听到王女青叹了一口气。
他赶紧说:“中郎将可是有事吩咐?”
“郎君若有事,不妨直言。”王女青的声音透着疲惫。
司马复略微沉吟:“复冒昧。只是此刻万籁俱寂,忽忆起《南华》所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复能与中郎将同处此静室,心中安宁欣喜。”
他语速舒缓,带着怅惘与仰慕:“中郎将风姿,如姑射仙人,皎若明月映雪,清似松间晨风。复往日沉溺尘嚣,心为形役,近日得见真颜,方知何为湛兮似或存。此前种种纷扰,此刻想来,都觉污浊不堪。”
他轻轻叹息:“《道德》有云,知常容,容乃公。天地无私,涵容万物,复虽愚钝,亦心向往之。只是不知,这般境界是否终需涤尽万缘,方能证得?譬如中郎将与龙骧将军皆非常人,肩负重任,是如何寻得和光同尘的妙谛?” 。
他的声音愈发诚恳:“复如今别无他求,只愿能如暗室微尘,得一隅之安,静观清风朗月。若中郎将不弃,复愿洗心涤虑,日日诵《黄庭》,惟祈中郎将道体安康,心境常宁。”
“郎君若有事,不妨直言。”王女青打断他,再次提醒。
司马复心头一凛,旋即收敛了倾慕姿态,坦诚说道:
“中郎将快人快语,是复迂阔了。复自知罪愆深重,不敢求恕。此刻唯愿中郎将能暂息雷霆之怒,容我片刻残喘,以求挚友痊愈。此外,不敢再有多求。”
王女青道:“郎君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只是精力不济,听不进玄奥之谈。”
“我昨日察觉好转,夜里试着起身走几步,结果牵动伤处,将夫人的治疗前功尽弃。而我之所以逞强起身,是因为夫人告知,过几日化雪后,陛下与皇后会来此看我。我自出海归来,路上受伤,还未曾进宫看过陛下与皇后。我不想让他们见我这般。夫人说,陛下也有病在身,我不想他为我忧心。”
司马复短暂愣住。
王女青又道:“大雪封路,既然你也凑巧在此,我便与你说明。陛下与皇后来时,郎君务必直率务实些,否则陛下会失望,皇后也会失望。陛下曾艰难说服皇后,言你神清骨秀,宛如神人,必是我大梁日后肱骨之臣。皇后这才允诺,寻个时日亲自看看你。她就要见到你了,我真希望她能高兴。我也得赶快好起来,他们肯定还想见到,我与你比试搏斗骑射。”
司马复心中剧震。
她竟笃信陛下与皇后即将亲临?甚至陛下曾如此看重他?这究竟是重伤失忆还是一个圈套?若她所言为真,那么司马家的所作所为便是对君恩的背叛!
不,君恩反复无常,司马氏只能如此!
司马氏终会如此,君恩只会摇摆不定!
君恩不会只押注司马氏,趁乱谋国者定是不止司马氏一家!
虎狼环伺。
刹那间,司马复心中涌出无数个念头。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她究竟是重伤失忆还是一个圈套。
如果是后者,那么,此刻她内心的艰难与惨烈无法想象。她将个人的巨大悲恸全部压抑以与他博弈,以殉道者的悲壮。
如果是前者……也好。
他避过她的视线,悲悯道:“中郎将良言,复谨记于心。前路晦暗不明,尚需中郎将执炬引领。还请中郎将,保重身体为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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