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玄明真人所指,密道的这一处出口是一个城郊小院。
厚重的积雪覆盖了庭院,院中一棵枯树。院落不大,有两间正屋,一间耳房用作庖厨,另于后院辟出一角,以作方便之用。
司马复背着韩雍进了西屋,安顿后很快出来,给魏夫人打开东屋的门。魏夫人步入东屋,将王女青轻柔安置在床上。
一如西屋,东屋这边陈设也极为简单。墙角搭着一个简易木架,散放着几册书,封皮泛黄,是些入门的道教典籍。屋中央的炭火盆里积着一层陈灰,已许久未用。虽然粗看尚算洁净,但司马复目光扫过,便见桌案床沿落着一层薄灰。他心道,此地窗纸多有破损,若长久无人,当是蛛网遍结,而非这般只有薄尘。这说明偶尔有人来此,却无心修补门户。
魏夫人对司马复说:“司马郎君,别站着,去备热水。”
司马复领命,快步进入耳房庖厨,接着在灶台前束手无策。他返回东屋,魏夫人正在检视王女青伤情,见他两手空空便问:“热水?”
司马复道:“火未曾生起。”
魏夫人面露无奈与焦灼,随即从随身行囊中取出皮制水袋与蜡封小包,“罢了,你且转过身去。”司马复依言转身,背对床榻,耳中传来衣物被剪开的声音,接着是魏夫人因彻底看清王女青腹间伤势而发出的沉重抽气。
“可以了。过来,麻烦举着灯。”魏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司马复转回身,看见王女青腹部的伤处仅用布巾略作遮挡,之前倒入的药粉已被鲜血浸透混成一团。目光所及其余伤处也触目惊心,她从头到脚创口深浅不一,混杂着泥土与焦黑的痕迹。他最后迟疑地看向她的右臂,那里有道皮肉外翻的极深伤口——他从资善院逃跑时在文库干的。
“灯拿近些,对准这里。”魏夫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司马复依言将灯凑近,看见魏夫人在王女青腹部的伤处周围轻轻探查,随后移到肋下轻轻按压,每按一处,她的眉头便锁紧一分。他虽看不见布巾下的情形,但从魏夫人愈发凝重的神色便可推断,王女青内里的伤势远比暴露在外的凶险。
魏夫人不再言语,开始依次处理伤口。她清洁并缝合了最危险的腹部创伤,包扎妥当后转而处理其余地方。她拧开一个瓷瓶,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她将烈酒浇在小刀上,用布巾沾着擦拭创口。王女青在昏迷中一颤,发出痛苦的闷哼。
“按住她,不要让她乱动。”魏夫人道。
司马复依言,伸手按住王女青未受伤的地方。隔着单薄的布料,他能清晰感觉到她身体的滚烫与颤抖。他目光无法回避,看到魏夫人手持小刀,就着灯火清理她创口中的甲片碎屑,清洁擦干,用弯针将伤口边缘对合缝起,以布巾包扎。
当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完毕,魏夫人已是满头大汗。她为王女青盖好毯子,探查了她的瞳孔与脉象,神色凝重。“中郎将今夜随时可能发热。我去看看韩小郎,还请郎君守在这里。”她目光落在司马复的肩上,“郎君的伤,就自己处理一下。”
说罢,魏夫人便带着药囊走向西屋,半途又特意折返,“我会给韩小郎诊视,但只有一些丹丸或可一试,绝不敢担保效果。郎君勿要迁怒于我及他人。”
司马复长揖道谢。
魏夫人道:“郎君不必多礼,以后可直称我夫人。”
司马复再次道谢,然而话到一半,一个“夫”字含在口中,面色随之僵硬。
魏夫人道:“罢了,称我法师便是。”
司马复如蒙大赦:“法师有所不知,我父鳏夫多年,每每思念我母,便是唤这二字哭泣不止。”
魏夫人道:“无妨。只是不知,郎君家中竟也有痴情之人。”
司马复道:“法师说笑了。”
待魏夫人看过韩雍回来,见司马复不仅并未处理自己的伤势,且已在王女青床头趴着睡着了,门阀世家的雍容气度丝毫无存。魏夫人摇头叹息,“这厮是真累了,”又道,“倘若师兄在此,如何能与他一样睡着,必定是心都要碎了。”
魏夫人叫醒司马复,为他包扎好。司马复道谢连连。魏夫人继而指向耳房,说需生火为中郎将与韩小郎熬药,兼备些汤水。司马复领了这活计。
他自认聪慧,于万事皆可触类旁通,生火炊食想来不过是掌握风、火、水、木的道理,如何会难。方才只是时间太过仓促,一次不成,二次必成。
他在庖厨,先是仔细观察了灶膛与烟道的结构,推演气流走向,随后将柴薪按大小长短分门别类,以他认为最利于通气的阵列摆好,再次引燃火绒,投了进去,自认万无一失。不料此次,一股气流从门缝倒灌,浓烟从灶膛猛地扑出,直冲他面门,呛得他剧烈咳嗽,脸上黑灰一片。
数次尝试后,火总算生了起来。他将药罐放在灶上,想起从前听过应以文火慢煎。他便守在灶前,时而添一根细柴,时而抽走半截,全神贯注控制火候,务求其分毫不差,状似炼丹。傍晚,魏夫人进来,“郎君这药是打算熬到明年开春?”
司马复起身,拂了衣袖的灰,“法师医术高明,难道不知药性变化在于毫厘。火候精准,方能尽其全功。”
魏夫人道:“我不知。”
司马复无语。
魏夫人道:“郎君有所不知,观里虽教授医术,这些琐事却不要我们做。我们平日课业极重,还经常被拉去编撰道法讲义,为陛下行祈福法事,哪有闲暇自理炊食汤药。我们之中,除了师兄……总之真人让你做这些,自然是因为我不会。”
话虽如此,魏夫人还是与司马复一同开始研究所谓文火。
值此机会,司马复状似随意道:“法师身形着实高大。”
“与郎君相仿。”魏夫人顿了顿,“不及我师兄。”
司马复道:“龙骧将军从我身旁经过,我目光与他平视。”
魏夫人道:“郎君不及我师兄庄严威武,气势上矮一头。”
司马复语塞,转了话题:“法师与诸位师兄弟,平日都学些什么?当真比我等课业还多?”
魏夫人道:“还多。”
司马复又道:“龙骧将军的课,教得极好,为人也是极好。”
魏夫人道:“那是。”
“龙骧将军比之中郎将,如何?”
“司马郎君,”魏夫人停下手中动作,“真人提醒过我,莫要被你套话。”
司马复再次无语,半晌,语气转为沉郁:
“法师率真。我观真人弟子,性情皆佳,龙骧将军如此,中郎将亦是。人果然不能只看表象。真人对我或有误解,望法师勿要如此。”
魏夫人闻言:“郎君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为何让真人动怒?”
司马复表示不解。
魏夫人道:“方才在密道,郎君揣测真人与青青对你设局。真人怎能不气?”
司马复再次表示不解。
“不与你说了,”魏夫人道,“你心机深沉。”
天光依旧沉郁,但小院隔绝了外界消息,如世外之地。三日后,韩雍的病况竟大为好转,高热退去,低热亦不再反复,神智恢复清明。
烧饭时,司马复向魏夫人致谢。魏夫人道:“韩小郎能好,非我之功,是他自己根基尚可,挺了过来。陛下便没有这般幸运。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那时青青在场,心中必定悲痛万分!我念及此事,至今也是难过。不知皇后与师兄他们如何了,青青心中该有多担忧。”
司马复出言安慰,顺势问道:“青青……如今如何了?”
“你不准唤她青青!”魏夫人语气转冷,“你们司马家害惨了陛下,也害惨了青青与我师兄。”
司马复郑重致歉,试探问道:“我可否,探望中郎将?”
魏夫人道:“韩小郎早就去过了。”
司马复闻言,向魏夫人告辞,快步向东屋走去。
行至窗外,他吸气稳住心神,向内望去。
只一眼,他便定在原地。
冬日午后,天光灰白,破损的窗纸间,屋子昏暗。
光线里,浮尘舞动。他的挚友韩雍,大病初愈,身形尚单薄,正站在床边,手持一把木梳,为王女青梳理长发。他的动作专注轻缓,眼神温柔得可以滴出水。
王女青坐在床沿,仍缠着绷带,脸上尚有伤痕。但她身姿挺直,微仰着头,任由木梳穿过她乌黑的发间。那份疏朗开阔、从容自若,此刻仿佛已回到她身上,与陋室浮尘构成闲适美妙的画面。
司马复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是否应立时将韩雍拎出来训诫。
屋内,王女青开口:“韩小郎,皇后曾言你沉静通慧,招人喜欢,我今日方知其意。你头一次为人梳头,便如此妥帖。我只会随意绾个发髻,常被皇后说教。”
“皇后告诉我,陛下梳头的手艺也是极好,只是他手上总有茧子,会挂住头发。后来陛下忙于国事,便不再为皇后梳头,皇后也不让旁人代劳,便同我一样,常常随意绾着。我的簪子丢了,随手折了树枝用,隔几日,皇后竟也用起了木簪。我瞧见了,心中想笑又不敢。陛下病着,她心里难过,我也是。我哭过许多回,其实皇后也是。”
“那是我头一次瞧见皇后哭,心想皇后怎可能会哭,一定是我看错了。”
她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屋内只剩下炭火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一定是我看错了。”
韩雍道:“陛下与皇后,情谊深重。”
“那是自然。皇后说,陛下待她如珍宝,她便也待陛下如珍宝。陛下有时行事不合常理,皇后也由着他。譬如这般大雪天,陛下或会执意出猎,皇后劝说无果,便会跟着,在这雪地里,一直跟着他。”
“一直跟着?”
“自然。陛下去往何处,皇后便会去往何处。”
韩雍道:“陛下与皇后,会永远在一起。”
王女青道:“我也想与陛下、皇后、海叔,永远在一起。”
韩雍道:“中郎将所言,必为真。”
王女青道:“韩小郎,我如今明白司马郎君为何引你为挚友了。”
言毕,她伸手想去取桌上的茶水,中途却停下,转而将旁边一缕自己的落发捻起,绕在指尖看了又看,仿佛那是连通血脉之物。
夜深,寒气从破损的窗纸侵入。
西屋的狭窄板床上,司马复与韩雍并肩躺着。两人身形都高,床铺便格外局促,原本为了取暖,两人肩背也几乎相抵。屋外风声呜咽,司马复睁着眼,毫无睡意。他能感觉到身旁韩雍也同样醒着,呼吸平稳,清醒地静默。
许久,司马复先开口:“韩永熙,你今日去过那边了?”
“嗯,”韩雍应道,“我那时知道你在窗外。”
司马复问:“你不觉得她异样?发生这么多事,她竟能与你从容交谈。她之前,见我便下死手。”
韩雍道:“你多虑了,我祖父又不曾谋反。”
司马复长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你就不能有防人之心?你父于眼下时局亦是举足轻重。我疑心中郎将是在稳住你,对你这般温和之人便用温和的法子。不,我当初也是被她表象所迷。韩永熙,你不要步我后尘。”
韩雍翻身,面向他这边,“你为何执意如此想?我此番大病,恍若重生。如今再看这人间,只觉万物澄明。中郎将也是劫后余生,她是真可怜。”
闻此,司马复语塞,“你……韩永熙,你完了!”他不知说什么好。
黑暗中,他又想了一会儿,“韩永熙,我也是劫后余生,因何未能恍若重生?”
见韩雍不答,他又道:“她固然可怜,日后境遇只怕更糟。但时局多艰,天下不幸之人何其之多,你我的同情无甚用处。莫要被她骗了,她久居权位,深谙人心,你贸然信她,实为不智。这世间,你只信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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