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刻,万籁俱寂。宫城深处,寒风穿过殿宇。
司马复为韩雍掖好被角,果断起身,走到窗边,挂起一盏小风灯。
很快,一个资善院侍邸宫人无声推门而入,躬身隐在门旁暗影里。
“郎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司马复猛地转身,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冷峻异常。
“陛下大行。”他开口。
内线身体剧震。
司马复语速极快,不容喘息:“皇后秘不发丧,正在清洗!就在刚才,一炷香之内,太医院当值的华、蔺二位院判,都被紧急传唤至昭阳殿!刚离开此地的皇甫太医,也被昭阳殿侍卫在月华门截住带走!”
内线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微动似要质疑。
司马复立刻打断,向前逼近一步:“这消息是我安插在太医院的人手,拿命换来!若非生死关头,我岂会对相国自曝此事?现在,皇后已知晓我司马氏暗桩,清剿就在眼前!你以为你能躲过?你此刻踏出此门去核实,就是自投罗网,明日乱葬岗必有你我一席!”
内线额角渗出冷汗,眼神充满恐惧。
“想活命,即刻办两件事!”司马复斩钉截铁,“第一,启用崇玄观密道,丑时正刻之前必须畅通无阻,由你亲自接应!第二,用最快方式传讯祖父:宫中剧变,陛下大行,皇后秘不发丧,即刻发动!迟则全族尽灭!”他死死盯着内线,“司马氏存亡,就在你脚下这一步!立刻去办!”
“是!小人明白!绝不敢误!”内线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嘶哑变形,他猛地躬身,几乎是踉跄着倒退出去,迅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司马复盯着重新关上的门,胸膛微微起伏。
这步险棋,终于落下。
崇玄观下的密道,是司马氏一族讳莫如深的绝密。其图源自宫廷工匠秘录,乃是前朝为末代君王在宫变突发时亡命一搏所设。工匠们于古河道遗迹上仓促开凿,核心门户更是倚重精巧却极易损毁的悬机术。
司马寓得此秘录,深谋远虑如他,岂会轻信。多年前,他借执掌工部,于崇玄观建筑例行维护之际,暗中进行探查,验证了密道主体尚可贯通,但除非耗费巨资加固与扩建,此密道无法用于军事用途,只因通行带来的震动会急剧催化其崩坏,不是彻底报废密道,便是败露行军踪迹,至多用于发动总攻的预备。
当司马复入宫为质,司马寓就将这条密道定为其撤退路线,但为避免打草惊蛇,下令只在总攻发动,宫城陷入滔天混乱,各方自顾不暇的生死关头,方可为他启用。而此刻,因韩雍病势垂危,司马复竟擅自胁迫内线,于深夜仓促启动这条保命通道。
这是在逼司马寓破釜沉舟,也无异于在提醒章皇后动手,但司马复已无所畏惧。在他眼中,从子时他放出消息,到丑时他进入密道,已经给祖父留了一个时辰甚至更多时间的先机。能否接住这个先机,就看祖父的本事了。
半个时辰后,司马家潜伏于宫廷各处的死士,分批分时抵达资善院侍邸,陆续在杂物院汇合。无人交谈,仅有眼神交汇和几个利落手势确认身份。
“背上韩小郎,”司马复目光扫过众人,“用备好的负具,务必捆扎牢固。”
一名体格魁梧的死士立刻上前,动作麻利,从随身包裹取出厚布负带,将韩雍固定在自己背上,并检查了通气口。韩雍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死士肩甲上。
“其余人,按预案行事。”司马复继续下令,“两人一组,前出探路,清除潜在障碍;三人断后,抹除痕迹;余下人等,在预定节点外围策应,制造必要干扰。记住,行动以我哨声为准,三短一长为撤离,两长两短为遇阻待援,急促长鸣为紧急救援。”
命令下达,死士们无声领命。负责外围策应的数人率先散开,他们的任务是提前清理路线上可能的活口,并在必要时,于远处制造声响吸引禁军注意。
背负着韩雍的魁梧死士紧随司马复身侧,另两名精悍死士则一左一右,提前半个身位,充当尖兵,扫视前方和侧翼。司马复最后环视了一眼这处临时集结点,随即低喝:“走!”
一行人离开废弃杂物院,借着浓重夜色掩护,迅速没入资善院曲折的回廊和狭窄的甬道。司马复脚步沉稳迅速,大脑中清晰浮现早已烂熟于心的资善院布防图与预设的撤离路线,包括哪里是禁军固定哨位,哪里是巡逻盲区,哪个时间哪处宫门会有短暂的空隙,哪段宫墙下有易于攀援的堆物。他带领队伍,精确地沿着这条反复推演并确认过无数次的路径,向着崇玄观方向疾行。
自古成事者,在势不在谋!
文库。
司马复脚步放缓,停了下来。
他示意背着韩雍的死士先行,在道观便门处等待与提前出发的内线会合。
他记得夜探那天,回到侍邸后,韩雍对他说的话:“那女郎终究是美的,你就当窥见天工造化。”但此刻,他首先想起的是入夜时的噩梦:“司马复!你祖父谋逆,祸乱天下!今日,我取你首级,绝你司马家嗣脉!”
心念至此,没有犹豫,他果断翻入文库,径直走向记忆中的书架,俯身,伸手探入深处阴影。指尖触到一个温润物件,他迅速取出。
一枚白玉簪。
他初见她的场景。
大雪初歇的冬夜,阴云裂开,月光毫无遮拦地泻下,照亮积雪。
资善院一片寂静,他独自探查,行至文库外,瞥见窗格内有灯火人影。
他悄然靠近,透过破损的窗格看去。
她独自一人,身着宽大道袍,正仰首整理散乱的发髻。
一枚白玉簪从她指间滑落,掉进了书架的阴影里。
她俯身摸索片刻,没有找到。
他本以为她会懊恼。
却见,她轻轻起身推门而出,步入庭中雪地,走到一棵树下,伸手折了一截树枝,回到廊下,就着月光三两下削成簪形,利落地将一头青丝绾好。
整个过程,她专注平静。
月色溶溶,眉眼间俱是开阔与生机,行动间尽是从容与自在。
司马复将白玉簪放入怀中,并不留恋。
他心里想的是,此物未来或有用处。但即便没有用处……
他正欲转身,眼角余光瞥见黑暗深处有异。
心中一凛,霍然转头。
三丈之外,一名禁军将领静静伫立。
沉重的甲胄融入黑暗,压迫感令人窒息。
一个招手的缓慢姿势。
司马复毫不犹豫,发出尖锐哨声。
“动!”
哨声未落,“轰隆”一声巨响!
库门应声爆裂,木屑横飞,数名司马家死士持刀涌入。
利刃劈开窗棂,更多身影翻入,迅速抢占方位,将那禁军将领合围于中央,瞬息布下杀阵。
将领眼中的审视瞬间化为杀意。
激战爆发。
这将领动则如雷霆乍起,沉重的战刀在其手中刚柔并济。刀锋轨迹看似取中路强攻,临敌时却专攻关节与要害,逼得死士们回防不及。
司马家的死士皆是精锐,配合默契,攻势如潮。然而这将领的刀法却暗合奇正之道,看似劈向一人,刀势余威却笼罩其周边同伴,打乱所有配合。一名死士窥隙侧袭,将领竟卖个破绽,战刀回旋后发先至,将其手腕齐根斩断。
另一死士见同伴重伤,心神剧震之下拼死突刺。将领不格不挡,身形微侧让过要害,刀锋挟万钧之势当头劈落,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死士胆寒,仓皇回防,却被一股黏劲引偏兵刃,随即战刀横扫,血光迸溅。
这是战场屠戮!堂正之力中藏着狠辣机变,一力降十会,一巧破千钧。
哪怕自幼被门客教导习武,司马复也看得通体生寒。
混战中,一名死士被巨力扫飞,撞破窗棂跌出。司马复一眼看见背负韩雍的死士已在内线接应下翻过了通往崇玄观的便门矮墙。韩雍,脱险了!
此念一生,司马复心中顾虑尽去。
他心下一横,迎着那将领斩来的一刀,不闪不避!
“嗤!”
刀锋撕裂皮肉,深深嵌入左肩!剧痛袭来,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司马家死士目眦欲裂,不顾生死一拥而上,发起决死猛攻。
司马复抓住瞬息之机,倾尽全力,狠狠斩向对方面甲,继而右臂臂铠连接处!
“锵——!”
那将领的面甲碎裂崩飞,臂铠切开深痕,鲜血立时染红玄甲。
司马复看见对方被这搏命一击斩得踉跄后退,身躯重重撞在书架上,握刀的手剧烈颤抖。伊呼吸急促,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扯下了残破的面甲。
司马复与死士趁势夺门而出。
在逃离的最后一瞬,他下意识回望。
目光穿过弥漫的尘埃,直直撞上了他曾在雪夜月光下见之忘忧的脸。
此刻,那脸覆盖血污,一双眼睛正穿透混乱,死死锁在他身上。
再无月下的疏朗开阔,亦无折枝时的从容自若。
只有浸透了杀伐的专注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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