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司马复抱起王女青,艰难喘气之际,一群手持兵刃的道士出现在他身后。“跟我来。”玄明真人冷冷看着司马复。他领着一行人迅速返回崇玄观,在一处暗门前启动机关,一条宽阔深邃的密道出现在众人眼前。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长乐门方向传来的喧嚣。
密道之内幽深寂静。众人脚下的地面由尺寸划一的青石板铺就,接缝严密,不见湿滑。内壁则以巨型条石砌成坚固拱形,足以想见其工程之浩大。
司马复带着仅存的死士,紧跟在玄明真人身后。韩雍的呼吸愈发微弱,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他的心。但他也非常留意密道的走向、设计施工与各种细节。
密道与祖父告诉他的情况已是全然不同。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将眼前所见与祖父的描述急速比对。祖父口中的密道依托古河道仓促开凿,结构脆弱,核心倚仗精巧却易损的悬机术,至多算是危急时供个别人逃生的险径,震动一大便有崩毁和暴露之虞。
可眼下这条通道,分明是近年动用了巨量人力物力,彻底废弃了原有基底,从头重建而成的稳固工事。这绝非简单的修缮加固,工程的规模与标准远超一条退路所需,分明是为了让成建制的兵马能悄然迅速地通行。
祖父借工部之便探查到的情报竟已谬以千里。要么是当年探查时,更深层的改造已被巧妙掩饰过去。要么,就是在司马氏以为掌控一切之后,有人以更隐蔽的手段和更庞大的资源,完成了这偷天换日之举。他之前遍寻入口不得,自然是因其形制位置早已天翻地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司马氏生出反心之前,李氏天家对司马氏就有了防备之心!
可能还不仅是防备之心,而是长达十几年甚至更久的主动布局!
而密道只是冰山一角。
司马复由此想到了制衡,想到了制衡背后皇权之外能与司马氏抗衡的力量。快速梳理过一遍以后,他心头发紧,对大梁的未来和被裹挟其中的自己的人生产生了铺天盖地的绝望。他看向死士背上的韩雍,第一次为自己是否令挚友陷于更大的险境而产生了怀疑。他又看向昏迷的王女青,心想,她的人生也何其惨烈。
此时,王女青已简单包扎过,由玄明真人身边一名道士抱着。
那道士身高八尺,身形瘦削,挺拔峻峭,行止间步伐开阔沉稳,玄明真人的其他弟子却称其为“魏夫人”。这魏夫人的名号,当日萧道陵在演武场曾提及,司马复并非第一次听说,先前只当是道号,如今看来却别有深意。在长乐门废墟,他抱着王女青时,玄明真人神情不悦,立刻让魏夫人将人接了过去。此刻细想其人接抱王女青时异乎寻常的轻柔姿态,他方才省悟“夫人”二字并非虚言。而玄明真人不欲让他这男子冒犯自己爱重的徒儿,想来自己的确唐突了。
到得一地,空间相对狭窄,两侧各有一扇厚重铁门,门后不知通往何处。玄明真人停下了脚步。但他刚一停步,未及开口,魏夫人忽然惊呼:“不好!”
只见魏夫人怀中的王女青猛地抽搐一下,腹部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浸透了简易的包扎。魏夫人立刻将王女青平放,打开她身上浸透血污的内甲和衣物。
就在此时,一枚兵符从王女青贴身处滑落,“啪”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
司马复和他的死士们看得清清楚楚!
玄明真人脸色骤变,一步上前抓起兵符,眼中闪过震惊与痛惜。
魏夫人从药囊中抓出纱布,徒劳地按压王女青不断涌血的伤口,焦急万分。司马复见此惨状,赶紧上前帮忙。
“司马复!”玄明真人怒喝,“若非你之前伤她,她在长乐门何以不能自保!你刚才又干了什么?她已受重伤,你又故意耗尽她体力!你可知她临危受命,虎符在身,性命何等要紧!”
司马复心中剧震,但电光石火间,他脑中闪过念头——当时昭阳殿同时传唤二人,皇后为何不是将虎符交给萧道陵?萧道陵如何看待皇后此举?为何后来是王女青带着虎符,守在更为凶险的长乐门?萧道陵呢?
“她如今身受重伤,道陵也生死不明。”玄明真人的声音因焦急和心痛而颤抖,“老道两个徒儿都为国尽忠,折损于阵前。你们司马家干的好事!”
他再次对司马复厉声道:“按住她,别让她抽搐!”
司马复立刻照做。
魏夫人划开药包,将整包止血的药粉尽数倒入伤处,再用纱布死死按住。王女青的抽搐渐缓,鲜血总算不再狂涌,但她面色已如金纸,气息几近于无。
“真人,”魏夫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压住了!但还是得尽快救治!”
玄明真人凝神确认王女青的脉搏暂时稳住。他目光一沉,落在掌中染血的兵符上,旋即猛地看向一旁的司马家死士。
“他们看到了虎符。”玄明真人声音冰冷,“此密道原是前朝留下,老道与故友奉旨修缮扩建,个中艰难,不足外人道。如今,其于本朝更是社稷安危所系。你祖父所执掌的多半仅是旧时图样。他们知道了这些,老道实难放心。”
死士们收紧了兵器。
“无须。”司马复出言制止。他起身快步拦在死士们身前,“真人,情势危急,杀他们于事无补!中郎将伤势至此,我难辞其咎。我愿留下照料,以赎前罪。”
“赎罪?”玄明真人怒极反笑,“你祖父司马寓,密谋与代、朔二王,以冬季演武为名,私下集结五万兵力,陈兵于永都之外。这是买通了镇朔大营将领,绕过岗哨,又以北蛮骚扰为幌,将镇朔大营注意力牢牢吸引在北境。否则,你们如何能兵临城下?此刻城门已破,宫门已破。这虎符能调动京畿四大营兵马,是唯一的希望!她若死了,永都陪葬,大梁陪葬,你拿什么赎?”
死士们个个面如死灰。
“真人!”司马复脸色沉郁,语速极快,“正因如此,您才更需要我!您必须立刻亲赴京畿大营!中郎将命悬一线,身边必须有人。您若杀我部属,我岂会善罢甘休?您若信我,我便以命相抵,护中郎将周全。”
玄明真人盯住他:“老道确要亲去京畿大营。但你,老道如何信你?”他看了眼死士们,话锋一转,“你若欲取信于老道,此刻便该有所决断。杀了他们,留下你自己与韩小郎,老道或可网开一面。反正有韩小郎在此,老道也不怕你跑。”
司马复摇头。
“真人,您试错了。我若此刻为求自保而舍弃他们,您又怎敢将中郎将托付于我?”他目光落向气息奄奄的王女青,“我伤她在前,救她于后,皆是事实。我司马复行事,或有不堪,但恩怨分明。您救我与挚友,此恩我记。中郎将之伤因我而起,此债我认。我留下,并非为您,是为我自己。他们,我也必须保全。”
玄明真人拂尘一抖:“好一张利口!也罢,他们可以不杀,但眼下必须关起来。他们会逃跑,而韩小郎在,聪明如你,不会逃跑。”
“好。”司马复毫不犹豫答应,随即安抚众人。
玄明真人即刻做出安排,几名道士上前,将司马家的死士们带向其中一扇铁门。司马复亲自将挚友韩雍接过扶着。
玄明真人道:“生火做饭、熬药煮汤之事,须得你亲力为之。其余事情,若有需要,你也应从旁协助,务必尽心。”他指向另一条通道,“由此路出去,暂且安稳。你如想逃,掂量后果。”
司马复道:“晚辈明白,多谢真人。”他略一沉吟,又赶紧向玄明真人强调,“还请真人放心,晚辈是个守礼之人。”
玄明真人正欲转身的动作停住了。
“守礼?小儿你也知礼!你以为,宫禁之中你如何能夜夜闲逛?你自然不是真的闲逛,你是在查探,布局,试探。但那又如何?你是否想过,你如何能恰好走到我道观藏书阁?我这崇玄观,你又以为是个什么地方?”
“那么是谁在默许?又为何默许?是真人您还是中郎将?复诚心求教。望真人不吝赐教!”
“你这小儿,与你祖父一般,惯会以己度人!”
司马复目光直视他:“复不敢深究,不愿细想。纵是被设局也罢。但既是如此,我友韩雍当真无药可救?事到如今,恳请真人垂怜。”
“小儿,你仍是以己度人!”玄明真人厉色尽显,“你以为宫中不想救他?若药石定能回天,陛下又岂会龙驭宾天!”
玄明真人不再多言,猛一拂袖,转身便走。
然而,走出数步,他又骤然停住。他背对司马复,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惋惜:
“司马复,老道不评你行事之果。你祖父必反,此乃定数。但你行事之心可恶。若他日司马氏侥幸存续,奉你为主,你之猜疑阴鸷,犹甚你祖,终将引你司马氏至万劫不复。”话音落下,他便带着其余道士走进了另一条通道。
司马复扶着沉重的韩雍,望向他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魏夫人怀中的王女青。
猜疑阴鸷?这四个字如尘嚣入水,在他心间中荡起微澜,旋即归于寂灭。
他又想,自己会否让司马氏万劫不复?这个倒无甚要紧。
“走吧。”他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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