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家长会前的一周,高三(2)班的空气里都飘着紧绷的棉线。后墙的倒计时牌被值日生用红笔描得发亮,328天的数字像根细针,扎在每个学生和家长的心里。成绩单早已按学号排好,摞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封面印着的“年级统考”四个字,比任何印章都更像一纸判决。
但对相至和衣佳琪来说,这次家长会的分量远不止于此——这是他们的父母第一次正式碰面。
“我妈昨天翻我书包了。”相至在放学路上突然停下,校服袖口蹭过衣佳琪的手背,声音里裹着潮湿的担忧,“她看见你帮我整理的数学错题本,问了半天你的名字。”
晚风卷着法国梧桐的落叶,在两人脚边打了个旋。衣佳琪停下脚步,从帆布包里掏出颗橘子味的硬糖,剥开塞进相至嘴里,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尖:“别怕,我爸妈也知道你。上周我爸煮银耳羹时还说,想看看让我‘愿意早起背单词’的同学长什么样。”
话出口时带着笑,可她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书包带。她没说的是,母亲前晚坐在床边,翻着她的抗抑郁药说明书,轻声问“是不是和同学走太近,情绪又不稳定了”,那语气里的小心翼翼,比直接反对更让人心慌。
在这所把“一本率”刻在校训墙上的重点高中,“早恋”是比不及格更刺眼的词。而他们两个——一个带着阅读障碍,连选择题题干都要逐字拼读;一个裹着抑郁症的壳,去年还因情绪崩溃休学了半个月——在家长和老师眼里,大概是最不该“互相影响”的组合。
家长会当天下午,校门口的银杏树下挤满了人。黑色轿车的引擎声、家长们的交谈声,混着教学楼里传来的预备铃,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相至和衣佳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站在教室门口的引导牌旁,胸牌上“班干部”三个字被阳光晒得发烫。
相至的母亲是第一个到的。她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裙,手里拎着的皮质公文包边角泛着冷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碎发都用发胶固定住了。看见儿子和衣佳琪并肩站着,她原本平直的眉峰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像在白纸上划了道浅痕。
“阿姨好。”衣佳琪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引导牌的塑料边。
相母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从衣佳琪的帆布鞋扫到她扎着的低马尾,停留了三秒才移开。那眼神不像问候,倒像在检查一份待审核的文件,让衣佳琪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没等相至说句缓和的话,衣佳琪的父母就提着水果篮走了过来。衣母穿米白色针织衫,袖口别着朵布艺小花,手里还攥着张折得整齐的纸巾;衣父则背着个旧帆布包,包带磨得发亮,一看就是常年装文件的。可即便这样温和的模样,在看见相至时,衣母的笑容还是顿了顿,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担忧。
“这就是相至同学吧?”衣母伸手想拍相至的肩膀,又在半空中收了回去,最后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校服袖子,“听佳琪说,你数学特别好?”
相至的喉结动了动,紧张得差点咬到舌头:“叔叔阿姨好,我……我数学也只是刚及格。”他没说的是,上次月考的128分,是衣佳琪用半个月的午休时间,把函数图像画成漫画,一点点教他看懂的。
就在这时,教学楼里的铃响了。班主任推着眼镜从楼梯口走过来,笑着招呼家长们进教室,相至和衣佳琪趁机往后退了退,躲在走廊的拐角处。相至的手指悄悄勾住衣佳琪的指尖,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款的不安——那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审视,像一层薄冰,压在他们小心翼翼守护的关系上。
家长会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投影幕布上放着年级排名表,红色的箭头标注着进步的学生。当“相至”的名字出现在“进步之星”的列表里,且数学、物理两科都标着“年级前十”时,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掌声。
“相至同学这次能冲进班级前二十,离不开他自己的努力。”班主任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的相母,又转向衣佳琪父母的方向,“更要感谢衣佳琪同学——她主动帮相至整理知识点,还根据他的情况,设计了‘图像记忆法’,把复杂的公式画成流程图,这对有阅读障碍的同学来说,比单纯背诵有效多了。”
坐在走廊窗边的相至,耳朵尖瞬间红了。他偷偷转头看衣佳琪,发现她正低头笑着,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的发梢,染出一层浅金色的绒边。两人的手指在身后悄悄扣住,像握住了一颗刚剥开的糖,甜意里带着终于松了口气的暖意。
可这暖意没持续多久,风波就像藏在云层后的雨,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家长会结束时,班主任叫相至去办公室拿数学竞赛的获奖证书,衣佳琪留在教室帮着整理散落的成绩单。就在她弯腰捡掉在地上的家长签到表时,身后传来了相母的声音——礼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请问是衣佳琪的父母吗?我是相至的母亲。”
衣佳琪的动作顿住了,指尖捏着的签到表边缘被揉出了褶皱。她没回头,却能听见母亲温和的回应,以及父亲轻轻咳嗽的声音。她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躲在讲台侧面的阴影里,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着,越收越紧。
“我注意到佳琪和相至走得很近。”相母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却还是清晰地飘进衣佳琪耳朵里,“作为家长,我们得正视这件事。相至有阅读障碍,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学得慢,现在高三了,不能有任何分心的事。”
衣佳琪的眼眶瞬间热了。她看见母亲的肩膀顿了顿,伸手轻轻抚了抚鬓角——那是母亲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接着,父亲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贯的沉稳,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犹豫:“我们也担心。佳琪去年休学后,医生反复说要保持环境稳定,我们怕……怕她情绪又受影响。”
“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一起引导孩子保持距离?”相母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笃定,“高三这一年,耽误不起。他们现在觉得是互相帮助,可万一影响了成绩,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互相耽误”四个字像块冰,狠狠砸在衣佳琪心上。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从讲台后走出来,帆布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眼泪已经漫到了眼眶边:“阿姨,不是这样的!相至的进步是我们一起拼出来的,我没有让他分心,我是在帮他!”
三位家长都愣住了。相母手里的公文包滑了一下,她连忙扶住,看向衣佳琪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讶,还有一丝被打断的不悦。衣母快步上前,伸手想拉衣佳琪的胳膊,声音里带着急意:“佳琪,大人在谈事情,你先出去等。”
“为什么不能让我说话?这关系到我和相至!”衣佳琪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母亲的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胸前的校牌上,“你们凭什么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坏事?你们知道相至因为读不懂课文,被同学嘲笑‘笨’的时候,是谁陪着他?知道他拿着母亲的遗书,哭着问我‘为什么每个字我都认识,连起来却看不懂’的时候,是谁帮他一点点分析?”
教室里的其他家长还没走光,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有人小声议论,有人拿出手机偷偷拍照,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衣佳琪的背上。可她没停,声音反而更响了,带着压抑了很久的委屈:“你们更不知道,我去年抑郁症发作,躺在家里三天没吃饭,是谁在雨里站在我家楼下,举着伞喊‘佳琪,我带了你爱吃的糖糕’?是相至!我们不是互相拖累,我们是在互相救对方!”
最后一句话喊出来时,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就在这时,教室门被轻轻推开,相至手里攥着烫金的获奖证书,站在门口愣住了。他看见泪流满面的衣佳琪,看见脸色难看的母亲,再看看围在周围的家长,心脏猛地一沉,快步冲了过去。
“怎么了?”他伸手扶住衣佳琪的肩膀,指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然后转向母亲,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妈,你们在说什么?”
相母深吸一口气,伸手想把相至拉到身边,却被他躲开了。她的脸色更沉了,声音也提高了半度:“相至,你过来。我和你衣叔叔衣阿姨商量好了,你和佳琪以后保持距离,高三先把学习搞好。”
“保持距离?”相至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又转头看向衣佳琪通红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攥着证书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不行。佳琪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她,我现在还在及格线徘徊,根本拿不到这个证书。”
“朋友?”相母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伸手从相至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那是衣佳琪帮他画的化学方程式图解,每页都用彩色笔标着重点,“这就是你说的朋友?你的作业里全是她的笔迹,你的笔记本上画满了这些‘小孩子的涂鸦’,这不是耽误时间是什么?”
笔记本被狠狠摔在地上,彩色的纸页散开来,像一群受伤的蝴蝶。相至猛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捡起来,指尖拂过衣佳琪写的“加油”两个字,眼眶瞬间红了:“妈,这不是涂鸦。是佳琪用这些图,帮我看懂了氧化还原反应;是她每天中午不吃饭,陪我练阅读,我才能在这次考试里,把语文阅读题的正确率提到60%;是她告诉我,阅读障碍不是我的错,我不用因为读得慢而自卑。”
他站起身,伸手拉住衣佳琪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子传过去,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如果这就是您说的‘耽误’,那我宁愿一直被耽误。”
衣父衣母站在旁边,脸色复杂。衣母看着相至,想起女儿前几天说的“相至今天主动举手回答问题了”,想起她把抗抑郁药装进书包时,笑着说“和相至一起学习,我觉得吃药也没那么难”,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相至同学,”衣父走上前,声音里带着犹豫,“我们不是要拆散你们,只是佳琪的身体……医生说她不能受刺激,我们怕你们走太近,她的情绪又不稳定。”
“怕我的阅读障碍刺激到她?还是怕我们两个‘有问题’的人,凑在一起更‘不正常’?”相至接过话,声音里带着苦涩。他看向衣佳琪,发现她正用手背偷偷擦眼泪,连忙握紧了她的手,“叔叔阿姨,你们不知道,佳琪每次情绪低落时,都是在帮我整理错题本时好起来的。她说,看着我把不会的题弄懂,她觉得自己也‘有用’。”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三位家长的心里。他们确实这么想过——两个需要“特殊照顾”的孩子,怎么能互相照顾?可此刻看着相至坚定的眼神,看着衣佳琪攥着相至袖口的手,那些根深蒂固的担忧,突然开始松动。
班主任这时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张成绩单,轻轻放在四位家长面前:“各位家长,我觉得我们可以先看看这个。这是相至和衣佳琪这学期的成绩曲线,相至的数学从62分到128分,衣佳琪的语文从90分到112分,都是稳步上升的。而且佳琪这学期的考勤全满,情绪波动记录也是零,这是她休学回来后最好的状态。”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成绩单的曲线的上,红色的线条像一道向上的箭头,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衣佳琪深吸一口气,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活页本,翻开递给家长们:“这是我和相至的学习计划,每天几点到几点复习哪科,每周做几次模拟题,都记在上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90%都在学习,剩下的10%,是在互相打气。”
相母接过活页本,指尖拂过密密麻麻的字迹。在“10月15日”那一页,衣佳琪写着“相至今天把英语阅读全读懂了,奖励他一颗橘子糖”,旁边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在“11月2日”那一页,相至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很认真:“佳琪今天背完了文言文,陪她去操场走了两圈,她笑了。”
这些细碎的记录,像一束束微光,照亮了家长们看不见的角落。相母翻到最后一页,看见衣佳琪写的一句话:“和相至一起努力,不是为了谈恋爱,是为了我们都能考上想去的大学——他想读机械工程,我想读心理学,我们想成为能帮到别人的人。”
笔记本的纸页很薄,却像有千斤重。相母合上本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终于没了之前的强硬:“相至,妈不是要反对你交朋友,只是……只是你从小就受了很多苦,妈怕你再被伤害。”
“妈,我不会的。”相至看着母亲,第一次敢直视她的眼睛,“佳琪不会伤害我,她会帮我。就像我会帮她一样。”
衣母这时也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衣佳琪的头发,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傻孩子,怎么不早跟我们说这些?你爸昨天还在担心,你是不是又偷偷藏药了。”
“我怕你们不同意。”衣佳琪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却带着释然的笑,“我怕你们觉得,我连交朋友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会?”衣父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又看向相至,眼神里多了几分温和,“以后有什么事,跟我们说。学习上需要帮忙,也可以跟叔叔说,叔叔以前也是学数学的。”
教室里的家长渐渐散了,夕阳透过玻璃窗,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相母把活页本还给衣佳琪,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塞进相至手里:“明天早上记得吃早饭,别总跟佳琪一起啃面包。”
相至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的巧克力——那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牌子,后来因为觉得“太甜”,母亲就再也没买过。他抬头看向母亲,发现她的眼眶有点红,却还是板着脸说:“看什么看?赶紧把证书收好,别丢了。”
衣佳琪忍不住笑了,伸手碰了碰相至的胳膊。相至也笑了,把巧克力塞进衣佳琪嘴里,指尖轻轻擦去她嘴角的糖渍。
家长们离开后,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夕阳把课桌椅染成了暖金色,讲台上还留着没擦干净的粉笔灰,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粉笔味和橘子糖的甜香。
“你刚才喊得好大声。”相至坐在课桌上,晃着腿,看着衣佳琪收拾书包,声音里带着笑意。
衣佳琪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还说我,你刚才跟你妈说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相至从课桌上跳下来,走到衣佳琪身边,帮她把帆布包的拉链拉好,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以后不会了。我发现,有些东西只要值得,就该勇敢点。”
衣佳琪抬头看他,夕阳落在他的睫毛上,染出一层浅金色。她踮起脚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像碰了碰一颗易碎却温暖的星星:“嗯,以后我们一起勇敢。”
教室窗外的银杏树上,最后一片叶子终于落了下来,却不是结束,而是像他们的故事一样,落在了新的起点上。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还在一天天减少,但此刻,相至和衣佳琪都知道,不管未来有多少困难,他们都不会再孤单——因为他们有彼此的手可以握,有共同的目标可以追,有在风雨里也敢大声说“我陪你”的勇气。
这大概就是青春里最珍贵的事: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而是在认清生活的难之后,还能握紧身边人的手,一起朝着光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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