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寒风裹挟着碎雪,呼啸着掠过校园的操场,卷起地面的落叶,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期末考试的倒计时牌上,红色的数字只剩下个位数,压力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每个同学的心头,连课间的喧闹都比往常淡了几分。
衣佳琪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来上学了。
相至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在她的桌角放一瓶温牛奶——是她喜欢的原味,他特意让便利店的阿姨加热到温热,不会烫嘴,也不会很快变凉。每节课后,他都会把老师讲的重点,用衣佳琪教他的图像记忆法整理成笔记,拍照发给她;晚上放学回家,他雷打不动地给她打电话,哪怕电话那头只有她轻飘飘的呼吸声,只要能确认她还好,他悬着的心就能稍微放下一点。
但这一次的抑郁发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顽固。电话里,衣佳琪的声音总是很轻,像一片被风吹得快要飘走的羽毛,没有丝毫力气。她说医生调整了用药方案,可新的药好像没什么效果,反而让她更困;她说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也像是隔靴搔痒,那些安慰的话听在耳里,却进不了心里;她说以前那些能让她平静下来的方法——画画、听音乐、甚至只是晒太阳,现在都失去了魔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有时候,我会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昨晚的电话里,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力,“就像颜色从我的世界里一点点褪去,先是明黄,再是浅绿,最后连你最喜欢的蓝色也不见了,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
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精准地扎在相至的心上,疼得他半天说不出话。他想起衣佳琪第一次教他用色彩记忆历史时的样子——她拿着彩色铅笔,在纸上画出明亮的黄色,说“这是快乐的颜色,像向日葵”;画出柔和的浅绿色,说“这是平静的颜色,像春天的草地”;画出清澈的浅蓝色,说“这是希望的颜色,像雨后的天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世界失去颜色,不能看着她被困在灰色的迷雾里。
深夜十一点,整个家都静了下来,只有客厅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相至独自坐在书桌前,台灯的暖黄色光线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头,也照亮了桌上摊开的几本书——《机械原理入门》《手工音乐盒制作教程》,还有一堆从旧钟表、旧玩具上拆下来的零件:齿轮、发条、音筒,零散地摆放在桌面上。他的手指上贴着好几个创可贴,有的是被工具划破的,有的是被零件硌伤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专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一张音乐盒的结构图,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要做一个音乐盒——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普通音乐盒,而是特制的、只为衣佳琪一个人制作的音乐盒。
这个念头的萌芽,要追溯到一个月前的午后。那天他们一起在音乐教室复习,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钢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衣佳琪复习累了,手指无意识地在钢琴键上敲击,弹出一段简单却动人的旋律,像星光落在水面上,温柔又明亮。
“这是什么曲子?很好听。”相至放下手里的历史书,抬头看向她。
“《星光》,我自己写的。”衣佳琪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初中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总觉得晚上睡不着,一抬头看见窗外的星星,就觉得它们的光能照亮所有的黑暗。”
后来相至才知道,那首《星光》,是衣佳琪在抑郁症最严重的时期创作的。那时候她每天都要靠药物才能入睡,夜里常常在噩梦中惊醒,是窗外的星星和这段旋律,陪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是她与黑暗对抗的见证。从那以后,这首曲子就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暗号——每当衣佳琪情绪低落时,相至就会轻轻哼起这段旋律;每当相至因为阅读障碍而烦躁时,衣佳琪也会弹起这首曲子,让他平静下来。
而现在,相至想要把这段旋律永远保存下来,做成一个可以随时陪伴她的礼物。当她觉得世界只剩下灰色时,当她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时,只要转动发条,这段旋律就能响起,就能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她的世界里还有星光。
但这对于一个有阅读障碍的人来说,谈何容易。音乐盒的制作需要精确的图纸、详细的步骤说明,还有对机械原理的理解,而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复杂的图示,在相至眼中依然会扭曲、跳跃,像一群不听话的孩子。他不得不依靠衣佳琪曾经教他的图像记忆法,把每一个步骤、每一个零件的结构,都转化成他能理解的图形。
第一天晚上,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音乐盒的发声原理上。教程里说,音乐盒的声音来自音筒上的凸点,凸点转动时拨动音齿,就能发出不同的音符。可那些解释机械结构的文字,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图纸上的齿轮、发条、音筒,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混乱的线条。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差点想把书扔到一边,但一想到衣佳琪说“世界只剩下灰色”时的语气,他又重新拿起笔。
他想起衣佳琪为他画历史图谱时,总是把复杂的事件简化成生动的图像——把“藩镇割据”画成不同颜色的小旗子,把“商鞅变法”画成耕地的农民和冶炼的工匠。于是他也开始尝试,在草稿纸上把齿轮的咬合关系,画成两个手牵手转圈的火柴人;把音筒上不同高度的凸点,标记成红色、黄色、蓝色的小圆点,每个颜色对应一个音符;把发条的转动,画成一个正在旋转的小太阳。就这样,那些原本混乱的机械原理,渐渐在他脑海里有了清晰的图像。
第二天晚上,他开始动手制作音乐盒的外壳。他特意去木材市场,挑了一块浅蓝的梧桐木——那是衣佳琪最喜欢的颜色,她说这种蓝色像雨后的天空,能让她心情平静。他拿着锯子,小心翼翼地把木材切割成书本的形状——因为衣佳琪喜欢看书,他想让这个音乐盒看起来像一本“能唱歌的书”。锯木头的时候,他的手被锯子磨得生疼,后来甚至磨出了水泡,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手里的木材,脑海中一遍遍想象着衣佳琪收到礼物时,可能会露出的笑容。
外壳做好后,他又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直到木材的表面变得光滑细腻,没有一丝毛刺。他还在外壳的封面,用刻刀小心地刻上了星月图案——月亮是弯弯的,星星是小小的五角星,都是衣佳琪画过的样子。刻刀很锋利,好几次差点划伤手,他只能放慢速度,一点一点地刻,光是这个封面,就花了他整整三个小时。
最困难的部分,是音筒的制作。要在一个直径只有三厘米的铜制圆筒上,精确地排列出几百个凸点,每个凸点的位置、高度,都要严格对应《星光》的旋律,稍有偏差,奏出来的曲子就会走调。相至没有任何乐理知识,他只能打开手机,一遍遍播放衣佳琪弹的《星光》,把每一个音符都记在心里,然后对照着音符表,把旋律转化成音筒上凸点的位置。
他用铅笔在音筒上做标记,每个标记代表一个凸点,红色的标记是高音,蓝色的是中音,黄色的是低音。标记做好后,他又用小锤子和钢针,小心翼翼地在标记处敲出凸点。钢针很细,他的手又有些发抖,好几次都敲错了位置,只能用锉刀把错的凸点磨平,重新再来。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已经亮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手指也因为长时间握锤子而变得僵硬,但他看着手里渐渐成型的音筒,心里却充满了期待。
第三天凌晨三点,相至的书桌前依然亮着灯。音乐盒的雏形已经完成了——浅蓝色的书本外壳,里面装着铜制的音筒和齿轮,发条安装在外壳的侧面。他深吸一口气,轻轻转动发条,然后松开手。
音筒开始缓缓旋转,凸点依次拨动音齿,第一个音符响起,是《星光》开头的那个明亮的“do”,准确无误;第二个音符“re”,第三个“mi”……当熟悉的旋律在寂静的房间里流淌开来时,相至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做到了,他真的做出了能奏出《星光》的音乐盒。
但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发现了问题——当音筒转到第二小节时,突然“咔”的一声卡住了,旋律戛然而止。他反复转动发条,试了好几次,每次都会在同一个地方卡住。他把音筒拆下来,仔细检查,才发现是一个凸点的高度不够,转动时无法顺利拨动音齿,导致齿轮卡住。这个微小的误差,却足以毁掉整首曲子。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相至看着那个失败的音筒,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他已经熬了三个通宵,手上贴满了创可贴,可还是没能做出一个完美的音乐盒。他趴在书桌上,想要放弃,却突然想起衣佳琪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相至,完美不是没有缺陷,而是即使有缺陷,依然值得被爱。就像你读课文会结巴,但你依然在努力,这就很可爱。”
他猛地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工具。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机械的精准,而是专注于那份想要传递的心意。他没有把那个高度不够的凸点磨平,而是稍微调整了旁边凸点的位置,让旋律能顺畅地继续下去;他甚至特意保留了一些手工制作的痕迹——外壳上有些不平整的地方,音筒上有些歪歪扭扭的凸点,因为他知道,这些小小的不完美,恰恰证明了这个礼物的独一无二,证明了他为这份礼物付出的所有努力。
周五的早晨,相至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学校。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但他的书包里,却小心翼翼地装着那个包装好的音乐盒——他用浅蓝的包装纸把音乐盒包好,还系了一个白色的蝴蝶结,就像衣佳琪喜欢的样子。
令他惊喜的是,衣佳琪今天来上学了。她坐在座位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帽子戴在头上,脸色依然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但当她看见相至走进教室时,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早上好。”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周围安静的空气,说话时还轻轻咳嗽了一声。
相至快步走到她身边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细长的小盒子,轻轻放在她的桌角:“给你的。”
衣佳琪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生日还有好几个月呢。”
“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相至的耳朵有些发红,他不敢直视衣佳琪的眼睛,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指,“但我觉得,今天需要一点特别的东西,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东西。”
衣佳琪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盒子,指尖轻轻碰了碰包装纸上的蝴蝶结。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拆一件极其珍贵的礼物,一点一点地把包装纸拆开。当那个浅蓝色、书本形状的音乐盒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呼吸明显停滞了一瞬,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音乐盒的外壳,指尖能感受到木材的细腻和刻刀留下的纹路——那是星月的图案,她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慢慢打开盒盖,内部的机械结构映入眼帘:铜制的音筒上,点缀着红色、黄色、蓝色的凸点,像散落的星辰;旁边的齿轮整齐地排列着,看起来精致又笨拙。
“这是...”衣佳琪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抬起头,看向相至,眼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
“你转一下侧面的发条,就知道了。”相至轻声说,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着,既期待又紧张。
衣佳琪的手指微微发抖,她轻轻捏住音乐盒侧面的发条,慢慢转动。随着发条的收紧,里面传来轻微的机械声,然后,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而出——是《星光》,是她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写给自己的那首曲子。
音乐盒的音质不如钢琴清亮,带着些许机械的沙哑,却莫名地更加动人。旋律在安静的教室里轻轻回荡,那些小小的不完美,让这段曲子显得格外真实而温暖,像是相至在耳边轻轻哼唱,带着他独有的认真和温柔。
衣佳琪怔怔地看着音乐盒内部,在音筒的下方,她还看到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是用刻刀一点点刻上去的:“你的星光,永远照亮我的世界。”
她知道,对于有阅读障碍的相至来说,写出一行工整的字都很困难,更别说在坚硬的木材上刻下这行字。她能够想象,他在深夜里,如何握着刻刀,一笔一画地、艰难地与那些叛逆的文字搏斗,如何一次次修改,只为了留下这一句简单却真挚的告白。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音乐盒的外壳上,留下小小的水痕。这不是往日那种苦涩的、绝望的泪水,而是温暖的、带着温度的泪水——是被人用心对待的感动,是感受到爱意的喜悦。这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因为开心而哭。
“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她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只能紧紧握着音乐盒,仿佛那是她的救命稻草。
相至看到她哭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急忙解释:“是不是不喜欢?我知道做得不够好,音筒转到第二小节的时候会有点卡,还有那个刻字也歪了,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重新做一个...”
“我喜欢,我特别喜欢。”衣佳琪用力摇头,泪水掉得更凶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相至手上的创可贴,那些创可贴有的已经被磨破了,露出里面淡淡的伤口,“这些伤,都是为了做这个音乐盒弄的吗?”
相至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被衣佳琪紧紧抓住了。“没什么,就是不小心划到的,不疼。”他小声说,脸颊更红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衣佳琪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她的拥抱很用力,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融进他的身体里,她的脸靠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浸湿了他的校服外套。
“谢谢你,相至。”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充满了真诚,“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比任何东西都好。”
教室里已经陆续有同学进来了,看到相拥的两人,都善意地笑了笑,然后轻轻绕开,没有打扰他们。但此刻的衣佳琪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她只是紧紧地抱着相至,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这份温暖,像一束光,驱散了她心中的灰色迷雾。
良久,她才慢慢松开手,重新拿起音乐盒,轻轻转动发条,让《星光》的旋律再次响起。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容,那是相至很久没见过的、真正轻松的笑容。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手指随着旋律轻轻敲击着桌面,“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是我最想放弃的时候。那时候我每天都躲在房间里,不想见任何人,觉得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痛苦,所有的光都离我而去。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拉开窗帘,抬头看见了夜空中的星星。”
相至安静地听着,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
“星星那么遥远,它们的光芒要经过很多光年才能到达地球。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见的星光,其实是星星很久以前发出的。”衣佳琪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这让我觉得,也许希望也是这样。它可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到达我们身边,但只要我们不放弃等待,就一定能看见。”
音乐盒的旋律还在教室里轻轻回荡,几个坐在附近的同学被吸引过来,围在旁边,小声地讨论着。
“这是什么曲子啊?好好听。”
“这个音乐盒好漂亮,是在哪里买的?我也想给我妹妹买一个。”
“相至,你也太厉害了吧,居然会做这个!”
衣佳琪听到同学们的话,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骄傲地抬起头,声音清晰地说:“这不是买的,是相至亲手为我做的。”
同学们惊讶地看着相至,眼神里满是敬佩。相至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这一次,他不是因为羞耻而低头,而是因为喜悦和自豪。
一整天,衣佳琪都把音乐盒带在身边。课间休息时,她会把音乐盒拿出来,轻轻转动发条,听着旋律发呆,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午休时,她靠着相至的肩膀,让《星光》的旋律伴他们小憩,阳光照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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