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细碎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落,像被撕碎的棉絮,又像天空撒下的细盐,轻轻覆盖在教学楼的屋顶、操场的跑道上,试图掩盖大地的裂痕,却只给空气添了更深的寒意。风裹着雪粒,刮在脸上生疼,连平日里喧闹的校园,都显得格外安静。
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相至和衣佳琪都说不清楚。它不像暴雨那样突然降临,更像墙角悄然蔓延的霉菌,在无人注意的缝隙里滋生,等你终于察觉时,它已经爬满了整面墙,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最初的征兆,是课间操时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每当相至和衣佳琪并肩走向操场,总能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像针尖一样的目光,刺得人浑身不自在。偶尔还能听到几句模糊的议论,“你看他们俩”“听说那个女生……”,话音未落,就被刻意压低的笑声取代。然后是食堂里的沉默——他们端着餐盘走过时,原本热闹的餐桌会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他们身上,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奇怪的生物。
“别在意,他们只是无聊。”衣佳琪总是这样笑着对相至说,试图缓解尴尬,但相至能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绞紧校服衣角,那是她焦虑时改不掉的习惯动作。
直到那个周一的早晨,寒意比往常更甚。他们刚走进教学楼,就看到布告栏前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议论声像嗡嗡的蜜蜂,在走廊里扩散。相至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拉着衣佳琪挤进去——不知是谁用鲜红的马克笔,在布告栏的空白处写满了恶毒的话,字迹潦草却刺眼:
“阅读障碍的废物也配谈恋爱?”
“衣佳琪的抑郁症是装的吧?故意卖惨博取同情”
“两个精神病凑一对,真是绝配,别出来祸害别人了”
相至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些鲜红的字迹在他眼中扭曲、变形,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张着嘴向他扑来。他感到一阵眩晕,眼前发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身后的同学。
衣佳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却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但她没有哭,也没有逃,而是强撑着走上前,伸出手,用力擦掉那些字迹。红色的墨水很快沾满了她的手掌,像鲜血一样淋漓,在白色的布告栏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谁干的?”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异常坚定,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有本事写,没本事承认吗?”
围观的人群沉默着,有人低下头,有人避开她的目光,没有人回答。但在那些躲闪的眼神中,相至清晰地看到了赵磊——他站在人群外围,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像在欣赏自己导演的好戏。
“我们走。”衣佳琪不想再纠缠,拉住相至的手,指尖冰凉,用力得几乎要捏进他的肉里,想要带他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但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像指甲划过玻璃,刺耳又刻薄:“装什么清高啊?不就是个每天需要吃药控制的神经病吗?还真把自己当正常人了?”
说话的是李薇,班上的文艺委员,曾经公开表示过对相至的好感,送过他手工贺卡,还在放学路上堵过他,却被相至以“只想好好学习”委婉拒绝。自那以后,李薇看他的眼神就变了,总是带着几分怨怼。
衣佳琪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握着相至的手猛地收紧。但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只是咬着牙,更紧地握住相至的手,加快脚步向前走。她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争吵,不想让自己的伤口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
然而,恶意就像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旦释放,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那天的语文课上,老师像往常一样点名让相至朗读课文。他刚站起来,教室里就响起了一阵压抑的窃笑声,有人用课本挡着脸,偷偷地笑,还有人用胳膊肘碰旁边的同学,示意他们看相至的窘迫。相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课本上,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却像疯了一样在纸页上跳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之乎者也”的古文混在一起,变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快点啊,相大才子,别浪费大家时间。”
“是不是又要看不懂了?需要你的小女朋友在旁边画个图提示你啊?”
“听说他连自己妈妈的遗书都读不懂,哈哈哈……”
低声的嘲讽从教室的各个角落传来,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相至的耳朵里,刺得他心脏生疼。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脸颊滑落,滴在课本上,晕开一小片水痕。他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盯着那些扭曲的文字,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在所有人面前暴露着自己的缺陷。
“安静!”语文老师用力敲了敲讲台,眉头紧锁,“上课呢,吵什么吵?不想听就出去!”但老师的呵斥效果甚微,窃笑声只是稍微小了一点,依旧有人在偷偷议论。
衣佳琪在桌下悄悄做着手势——她伸出手指,比出“图像记忆法”的手势,示意相至回忆他们画过的古文场景图。但这一次,相至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根本无法聚焦,那些曾经能帮他稳定文字的图像,此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他只能颓然地坐下,头埋得很低,耳边回荡着毫不掩饰的嘲笑,还有桌椅挪动的“吱呀”声,像是在为他的“失败”伴奏。
下课铃一响,相至几乎是逃一样地冲出了教室。他跑到教学楼一楼的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冲洗着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水流顺着他的头发滴落,打湿了衣领,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但那些嘲笑声、那些恶毒的话语,依然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挥之不去。
“废物”“智障”“连字都认不全”“精神病的男朋友”……这些词语像带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心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睛通红,脸色苍白,像个狼狈的逃兵。他忽然觉得,也许那些人说的是对的,他就是个废物,连保护自己、保护衣佳琪都做不到。
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室时,发现衣佳琪的座位周围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他快步走过去,看到李薇和她的几个朋友正站在衣佳琪面前,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眼神里却满是恶意。
“佳琪,我们都很担心你呢。”李薇的声音甜得发腻,像裹了一层糖衣的毒药,“听说你抑郁症很严重,每天都要吃好多药,要不要我们陪你去心理咨询室啊?顺便帮你问问医生,装病会不会有副作用?”
衣佳琪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手指紧紧攥着校服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都绷起了细细的青筋。她没有说话,像是在隐忍,又像是在害怕。
“是啊,佳琪,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了。”另一个女生附和道,语气里满是假惺惺的同情,“装开朗、装乐观肯定很累吧?要不要我们帮你跟老师说说,以后集体活动你就不用参加了,省得你‘病情加重’,到时候我们还要担责任。”
相至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愤怒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爆发。他大步走过去,挡在衣佳琪面前,像一堵墙,将那些恶意隔绝在外。“请你们离开。”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死死地盯着李薇。
李薇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怎么?相至,我们关心同学也不行吗?还是说,我们戳中了你们的痛处,急了?”
“你们这不是关心,是欺凌。”相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用别人的痛苦当玩笑,用别人的缺陷取乐,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欺凌?”李薇冷笑一声,声音提高了几分,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我们可比不上你女朋友,靠装病博取同情,靠卖惨吸引别人的注意,这才是最高明的欺凌吧?把所有人都当傻子耍。”
衣佳琪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受伤,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相至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战栗的叶子,随时都会被吹走。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力量。
“道歉。”相至盯着李薇,声音冷得像冰,“向佳琪道歉,为你刚才说的话道歉。”
“凭什么?”李薇扬起下巴,一脸傲慢,“我说错了吗?她不就是靠装病来引起你的注意吗?还有你,一个连字都认不全的废物,也配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衣佳琪突然站了起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嘴唇也没有血色,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铁,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直直地盯着李薇。
“李薇,”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你知道抑郁症的诊断标准是什么吗?你知道我每天要吃多少种药吗?你知道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我经常整夜整夜地失眠,第二天还要强撑着来上学吗?”
她一步步走向李薇,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凭着你的臆想、你的嫉妒,来评判我,来诋毁我。你觉得我是在装病?好啊,要不要我现在就把药拿出来给你看?要不要我把袖子挽起来,给你看看我手腕上的疤痕?要不要我把我的病历本拍下来,发到班级群里,让所有人都看看?”
李薇被她的气势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傲慢。她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温和开朗的衣佳琪,会有这么锋利的一面。
“至于相至,”衣佳琪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周围围观的人,“他的数学天赋,是你们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你们嘲笑他读不懂文字,嘲笑他有阅读障碍,但你们谁能像他一样,仅凭心算就能解出复杂的微积分?谁能像他一样,在省级数学竞赛中拿到一等奖,为学校争光?”
教室里鸦雀无声,连掉根针都能听到。很多人都不知道相至在数学竞赛中获奖的事情,他们只知道他读课文会结巴,只知道他考试时需要特殊的辅助工具,却不知道他在另一个领域,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
“你们嘲笑他的缺陷,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平庸和无能。”衣佳琪的目光像一把刀,割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不敢承认自己的普通,所以只能通过贬低别人来获得优越感。但我告诉你们,相至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勇敢。他每天都在面对你们无法想象的困难,每天都在和那些扭曲的文字搏斗,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
相至怔怔地看着衣佳琪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看到他坚硬盔甲下的软肋,只有她能读懂他沉默背后的挣扎,也只有她,愿意为了他,披上战袍,对抗所有的恶意。
李薇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她看着衣佳琪坚定的眼神,看着周围人质疑的目光,只能冷哼一声,拉着她的朋友们,悻悻地挤出人群,临走前还不忘瞪了相至一眼。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有人低着头,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但相至知道,事情还远没有结束。恶意就像野草,只要有一点根,就会再次疯长。
果然,当天下午,校园论坛上就出现了一个匿名帖子,标题刺眼——《八班那对“特殊情侣”的真相,别被他们的假象骗了》。帖子里用极其恶毒、极其低俗的语言,描述了相至的阅读障碍和衣佳琪的抑郁症,暗示他们是“劣质基因的结合”,还编造了很多谣言,说衣佳琪是因为“追不到别人,才退而求其次选择相至”,说相至是“靠着衣佳琪的帮助才勉强及格”。最过分的是,帖子里还附上了一张照片——那是有人偷偷拍的衣佳琪在心理咨询室外排队的场景,照片里的她低着头,看起来很落寞,却被发帖人配文“又来装病博同情了”。
帖子下面的评论更是不堪入目,一条比一条恶毒:
“两个残疾人凑一对,挺好的,省得祸害别人,影响下一代。”
“衣佳琪的抑郁症肯定是装的,就是为了逃避学习压力,还顺便钓个男朋友。”
“相至那种智商,也就只能配个精神病了,绝配!”
“建议学校把他们劝退,免得影响其他同学的心情。”
衣佳琪是在晚自习时看到这个帖子的。当时她正在帮相至整理历史笔记,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同学发来的链接,附言“你看看这个,太过分了”。她点开链接,看着那些恶毒的文字和评论,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掉下去。她正在喝的水,也因为手抖而洒了出来,弄湿了笔记本。
“不要看了。”相至注意到她的异常,立刻伸出手,想要拿走她的手机,不想让她再受到伤害。
但衣佳琪摇了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继续往下翻。当她看到有人评论“她的抑郁症就是装的,我见过她在商场里笑得多开心”时,她突然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破碎,像玻璃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他们不知道每天早晨我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从床上爬起来,不知道我要吞下多少药片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不知道我因为焦虑发作,在洗手间里吐得撕心裂肺,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像个‘怪物’……”
相至的心疼得厉害,像被钝刀反复切割。他太理解这种感受了——那种无论你怎么努力,怎么解释,都被人误解、被人曲解的无力感;那种你的痛苦在别人眼里,只是“矫情”“装病”的绝望感。他伸出手,轻轻抱住衣佳琪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无声地安慰她。
放学后,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却罕见地沉默着。雪花依然在飘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层薄薄的纱,却带不来丝毫温暖。路灯的光线透过雪花,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在分别的路口,衣佳琪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相至,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挣扎:“相至,也许我们……暂时保持一点距离比较好。”
相至猛地转头看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得他呼吸一滞:“为什么?就因为那些流言蜚语?”
“因为这些流言蜚语会伤害到你。”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哽咽,“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嘲笑,被人孤立,被人说成是‘精神病的男朋友’。相至,你值得更好的,值得一个能让你开心、能让你骄傲的女朋友,而不是一个整天要你担心、要你保护的病人……”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相至突然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这个拥抱很用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雪花的清凉。
“衣佳琪,你听好了。”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坚定得不容置疑,“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是你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生活,教会我怎么和文字相处,教会我怎么勇敢。现在,轮到我来做你的光了。无论别人怎么说,无论这个世界多么恶意,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我们说好要一起对抗诅咒的,现在,还要一起对抗这个世界的恶意。”
衣佳琪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相至的校服外套。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他的怀抱像一个温暖的避风港,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和恶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相至,却没想到,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是相至给了她最坚定的支撑。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相至打断了。
“没有可是。”相至松开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们约定过的,不再独自对抗任何困难。现在,这些流言蜚语,这些恶意,都是我们需要一起面对的困难。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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