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年的春风似乎格外眷顾东南沿海。宁波府城内,桃李芳菲,暖意熏人,连带着三江口往来的樯帆都透着一股慵懒。
辞去锦衣卫实职,仅挂了个虚衔的薛鸣,此刻正坐在城内“望海楼”临窗的雅座,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新到的明前龙井。
他一身青布直身,像个寻常的闲散文人,唯有偶尔抬眼间,眸底深处那一掠而过的锐利才隐隐透出昔日的威势。
月余不见,顾芸裳气色好了许多,肩伤应是无碍了。
只见一身藕荷色缎地绣玉兰花的褙子,衬得她清丽中更添几分商海历练出的沉静干练。只是此刻,她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薛大人倒是好闲情。”顾芸裳将一纸文书轻轻推过桌面,“只是我这送上门的恐怕不是什么好茶,而是烫手的山芋。”
薛鸣放下茶盏,拿起那纸来自市舶司的公文抄件。目光扫过,眉头便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
“顾家商队所运琉球贡品‘星槎海石’十二颗,在宁波府市舶司库房不翼而飞?”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现场只留下一枚刻着怪异星图的青铜残片?”
“不错。”顾芸裳颔首,语气透出一丝疲惫,“这队商船是月前返航的,除了寻常的香料、珍珠、玳瑁,主要便是承运这批琉球尚氏王族进献的贡品。据琉球使臣言,此十二颗‘星槎海石’非金非玉,乃唐代高僧东渡时遗落海中的异宝,蕴星辰之力,能定风水、安国运,关乎海疆安宁。此次进献,意义非凡。”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划过,“三日前抵港,卸货、入库,一切如常。只等市舶司官员与宫内派驻的太监共同勘验便可移交。谁知就在勘验前夜,库房重地,守备森严,十二颗海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盛放海石的紫檀木箱内空空如也,只余这枚铜片被一根三寸长的丧门钉死死钉在箱底。”
薛鸣想象着那场景:沉重的库门打开,满心期待的官员们看到的不是光华流转的异宝,而是空箱与那枚透着诡异气息的铜片……何等嚣张,又何等诡谲!
“宁波府和市舶司查了两日,毫无头绪。抓了几个那夜当值的力夫,严刑拷打,也不过是屈打成招,于事无补。”顾芸裳叹了口气,“此事已被布政使司强行压下,尚未上达天听。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一旦朝廷知晓,顾家首当其冲,这刚有起色的商号,怕是……”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贡品失窃,尤其是牵扯到“国运”、“海疆”这等敏感字眼的贡品,乃是滔天大罪。承运的顾家难逃干系。
“那青铜残片现在何处?”薛鸣问。
顾芸裳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里面衬着软绸,静静躺着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的古旧青铜片。锈色斑驳,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正面刻着的星图,果然怪异非常,星辰分布与连线方式与中原世代相传的星官图大相径庭,透着一股蛮荒而神秘的气息。翻到背面,一个模糊的印记映入眼帘——锚和海浪组成的神秘符号。
顾芸裳道:“这印记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
薛鸣没有作声,只是仔细端详着那片青铜。他的指尖轻轻拂过星图的刻痕,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深海的呢喃。库房无痕失窃,怪异星图、神秘印记……这一切都透着一股非比寻常的味道。这绝不是什么寻常的盗案。
“你怎么看?”顾芸裳望向薛鸣,眼中带着希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知道,将薛鸣再次卷入这是非漩涡,实属不情之请。但如今,她能相信且有能力助她破局的人,寥寥无几。
薛鸣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处港口桅杆如林的景象,那里是财富与冒险的象征,也隐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
“库房守卫情况如何?”他问,声音依旧平静。
“内外两班,共十六人,皆是市舶司可靠兵丁。门窗锁具完好,并无撬动痕迹。据他们所言,当夜除了风声海浪,未闻任何异响。”
“力夫背景可查了?”
“都是码头多年的老人,身家清白,并无异常。”
薛鸣收回目光,看向顾芸裳:“也就是说,贼人要么是鬼魂,要么……就是有内应,而且是对库房防卫、货物存放了如指掌的内应。”
顾芸裳脸色微变,“市舶司内部?”
“未必是主谋,但至少提供了便利。”薛鸣站起身,“带我去看看那个库房。”
“现在?官府那边……”
“明着去,自然不行。”薛鸣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我们‘私下’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晚。市舶司衙署后院高墙外,两条黑影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滑入墙内。
库房独立成院,砖石结构,只有一扇包铁木门和几个高处的通风窗口。正如顾芸裳所言,门锁完好,窗棂坚固。薛鸣绕着库房仔细勘查,不放过任何一寸墙壁和地面。
突然,他在库房西北角一个靠近排水沟的通风口下方停住了脚步。
缓缓蹲下身,薛鸣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黏湿的、颜色深黑的泥土,凑近鼻尖闻了闻。
一股不同于岸边海泥的、更加腥咸,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硫磺气息的味道钻入鼻腔。
“发现什么了?”顾芸裳凑近低声问。
薛鸣将泥土用油纸包好收起,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贼人或许不是从门进来的。”
他指了指那离地近一人高的通风口:“这里,虽然狭窄,但足够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勉强通过,而且……”
薛鸣的目光落在通风口外侧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石色融为一体的划痕上,“有绳索摩擦的痕迹。他们是用‘钓鱼’的法子,从外面将里面的人……或者东西‘钓’了出去。”
“可通风口内有铁栅……”
“如果铁栅早已被人从内部动了手脚呢?”薛鸣打断她,“内应提前弄松了铁栅,夜深人静时,外面的人用特制的钩索工具勾住箱笼,再由内应协助,从通风口将东西逐一吊出,神不知,鬼不觉。”
顾芸裳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那枚青铜残片……”
“是故意留下的。”薛鸣语气肯定,“这不是盗窃,是宣告。贼人不仅在炫耀他们的手段,更是在指明他们的来路,或者说,他们的目的。”
他抬头望向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空,几颗疏星刚刚亮起,与那青铜片上的怪异星图遥相呼应。
“星槎海石,‘星槎’……传说中能往来于星辰与大海之间的神木之舟。”薛鸣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芸裳,我们遇到的,恐怕不是普通的贼,而是一群信奉着某种古老星辰海洋秘教的狂徒。”
风从海上来,吹动两人的衣袂,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顾芸裳看着薛鸣沉静的侧脸,知道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
一场围绕神秘贡品与古老传说的风暴,已在这东南重镇悄然掀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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