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晓安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也根本察觉不到自己这措辞里有些许的歧义。而对面的徐之会听完便不说话了，一改往日爱怼人的作风，左手插进口袋，下意识地握紧了里面的钥匙串。
本来还想追问他到底为什么打耳洞，但是路晓安看徐之会好像不感兴趣似的，也就生生压下了自己的好奇，打开手机刷他最爱的微信视频号。
视频号特别爱凑热闹，什么热点都能赶一赶。前段时间亚运会，路晓安一连刷好几个视频都是“燃爆了！看我国运动员的夺金时刻”，“泪目，老将赛后一举动令全场动容”，“田径小将XX的第一块金牌”......诸如此类，一条接一条，刷得路晓安有点烦。好不容易看到一条视频，没有激情的bgm，没有典型营销号的人机语气，却似乎还是关于亚运会的一条剪辑。
视频里的女生面容素净，化着夸张的眼妆，旁边坐着一她的教练。下方的简介写着介绍：花滑女王孟菲凡卫冕失败，与教练杨涛参加采访。
女生胸前挂着一块银牌，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说：“我已经做到最好了，我既不遗憾也不后悔。挑战4A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去坦然面对。”
女生停了停，又继续道“我只想…只想让你看到，我不仅会拿到冠军。我还会继续拼！一方面是因为，我还有想做的事情，另一方面......”
“我更想让你知道，花滑不是一项可以轻易放弃的运动，不管你有什么苦衷。”说完这句话，屏幕中女生的眼睛里便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手机的音量开得很大，播放出采访声音时，路晓安本来想赶紧划走，可对面的徐之会已经抬头看了过来。他不想露怯，只好拧巴着看完了这个一分多钟的视频。
“孟菲凡？”徐之会问道。
“嗯。没比好......也不能这么说。如果她一心求稳，不挑战4A的话，肯定是第一。”路晓安忽然觉得很沉重，这是他两三年以来第一次跟别人谈论花滑和队友。回忆和情绪涌上心头，视频最后，孟菲凡的那一句“花滑不是一项可以轻易放弃的运动”，明明知道不是对自己说的，心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咯噔一下。他顿时也没心情再玩手机了，熄灭了屏幕。
“听她这么说，还是没放下方怡。”徐之会说道。
路晓安没回话，明明之前的记忆都是他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可他却感觉物是人非，才过了几年，那些鲜活的过去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皱起眉头，试图从模糊斑驳的岁月中寻找到什么，问：“方怡最后也不练了吗？他是多会儿退役的？”
“在你之后。”徐之会答道，却又补充道：“其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当时正在备考，队里的人也有很多联系不上了。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一直都不是很好......”
路晓安突然笑了一下，带着点淡淡的揶揄说：“就因为小时候那件事儿啊，你真行，我都快忘了你还记着呢。其实方怡后来也对我挺好的，没你想的那么讨厌。”
可能徐之会也觉得自己有点小心眼儿了，笑着说：“反正你觉得谁都挺好，我就不喜欢他那个人。”
“哼，小心眼记仇鬼，还爱不理人。你和小时候倒是一点都没变。”路晓安瞥了一眼徐之会，后者也抱着胸，嘴角勾起来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路晓安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轻松，他抓住这个契机，问：“多会儿开始上课？”
“下周吧。”徐之会眨眨眼，“今天周五，下周一就开始。第一期全都是初学的小孩儿，可以稍微准备一下。”
“嗯，我知道。”路晓安点点头，有点恐惧和期待。
他期待自己能够把孩子们教会，哪怕只带一期，也不能辜负每一个小朋友的梦想。
他又害怕自己依然克服不了内心深处对于花滑的障碍，他害怕自己上了冰场，穿上冰鞋，连站都站不住。
过了一会儿，路晓安叫了徐之会的名字。
“怎么了？”
“第一次上课之前，我得先去一趟冰场，试一试。”路晓安没给徐之会机会接话，连着又说：“我自己去，你不要来。”
任凭徐之会想说什么，都被这句话噎了回去。最后，他也只能注视着路晓安，点了点头。
周一的时候，路晓安现在终于体会到了冬奥的影响到底有多大。从前觉得偌大的冰场上全是小孩。虽说一个班才五个人，但他从下午三点就来了，一直教到晚上六点多。
不仅因为班次源源不断，主要是他们，他们上完课不走啊！
路晓安欲哭无泪，此时正抓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的胳膊教学。他带着她体验在冰面上滑行的感受，但同时还要分神去注意后方堪称“来去自如”的小朋友们。
教完一下午，他已经是筋疲力尽，踩着冰鞋走出冰场，在徐之会身边一屁股坐下。
伸手接过徐之会递来的水，第一口就灌了小半瓶。路晓安闭上眼，做了几个大喘气。
“好久没有这么累过了！！”路晓安突然怒吼一声。
“一个小时之前郭总来看了，说你教得好。而且小朋友们都很喜欢你，我听到好几个跟家长夸你的。”徐之会把瓶盖拧回去，说：“累点也正常，这馆很正规，报名的小孩多。多了你也能多挣点儿。今天晚上回去就别熬夜打游戏了，早点休息。”
路晓安抬头，神情专注地直视着徐之会。
“？”
徐之会被他盯得不知所措，不解道：“干什么？”
“你一下午都在这儿？”
“对。”
“在这儿干啥？”
“......”徐之会没回答，犹豫了一会儿，“没地方可去。”
我靠。我又不是傻子。
路晓安明显不信，打破砂锅问到底：“你不回北京了？”
又没等到回复，好在路晓安对徐之会这种“想说我就说不想说谁也管不了我”的态度无比熟稔了，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应对方法，随即插科打诨道：“真的假的啊？你不回北京吗？你们也不用上课吗？唉！人生就是这样的，即使你在北京上大学还是一样的缺课不学习，原来......”
“你知道我去了北京？”没等路晓安自娱自乐完，徐之会就打断问道。
“......”路晓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
蠢猪啊！
路晓安真想现在给自己一拳，晕过去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了。
他支吾道“啊......我知道，我之前听林雨瞳说的嘛......”
“林雨瞳？你休学之后还跟她有过联系？”徐之会皱起眉头，“那我问她知不知道你在哪，她怎么说她不清楚？”徐之会的情绪变得激动，连路晓安都怔住了。
突然，徐之会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路晓安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往后靠了一点。
“你跟她见面，跟他说她我不知道的事，还让她不要告诉我。对吧？”徐之会的语速变快，手上的也跟着变紧。眼睛直直地看着路晓安，语气里有不自知的偏执和愤怒。
“路晓安，你当时到底怎么了？怎么受的伤，为什么突然就退役了，为什么谁也不见。能告诉别人，偏偏就瞒着我是吗？”
看着面前人貌似责备的眼神，脑子里回响着他刚才怪罪的话语，路晓安顿时涌上一阵委屈。
他猛然甩开徐之会的手，因为太用力而撞到椅子的边缘，手腕和指骨都发着红。路晓安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爆发口一般喷涌而出，他一下站起来，大声控诉着，可声音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颤抖与撕裂。
“关你什么事！而且就算我跟你说了，你一定会懂吗？！”
“我告诉你，谁我都不想见！尤其是他妈的你们！”路晓安停了一下，他突然感觉有点反胃的恶心，但他只是用手蹭了一把泪，继续说：“徐之会，如果不是因为我爸还昏迷着，如果不是因为我妈为了照顾我爸连工作都找不上！你以为我会来教这个东西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滑了，我明明真的放弃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现在还要逼我！”
路晓安浑身颤抖，明明已经说不出话了，却还是小声说着：“你别逼我了。我上完这个学期就不上大学了好不好，你找别人带吧......我，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徐之会早就抱住了路晓安。当路晓安站起来冲他吼的时候，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可看到路晓安顺着眼角一直淌到下巴的泪水，徐之会反倒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确实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也真的没想到路晓安的反应还会这么大。
他本来以为...路晓安教了一下午都没发生什么事，是已经克服了花滑阴影的表现。
路晓安被他紧紧箍在怀里，还是无法控制地抽泣着。
“晓安，别哭了，没事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冲你发火......”徐之会不断抚着路晓安的后背，“晓安，晓安。别生气了，缓一会儿咱们去吃饭吧，先坐下来缓一会儿。”
徐之会拉着路晓安坐下，谁知路晓安低着头仍然绷直身体。好一会儿，才说：“徐之会，要不你换人吧。”
“晓安，不要说气话......”“不是气话，我不该拖你的时间。你就当咱俩没见过面，既然知道我干不长久，还是选一个能一直干下去的人比较好......”
“不行。”徐之会斩钉截铁地说：“非你不可。”
路晓安没有再躲着他的视线，他不解地抬头，目光里，徐之会定定地注视着他。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就非我不可了？”
空气像滞黏了一样，路晓安忽然有点害怕，因为徐之会一阵沉默之后，一般都会憋个大的。
路晓安偏目看着徐之会，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平静，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思考，然后才开口。
“我喜欢你，所以非你不可。”
“......”
这回轮路晓安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什么......？！”
徐之会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停顿一会儿，好像要等路晓安彻底反应过来一样。他看到路晓安的气息逐渐平稳，但是眼睛越睁越大——
“我说，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了。”他无视路晓安猝然变化的呼吸，拉住他的手将他钉在原地。
“所以我不回北京，所以我在这，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正因为我又碰到了你，所以不能再放开了。晓安，我不需要你接受我，你只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在你身边，好吗？”
其实徐之会说了这么多，路晓安一点儿都没听进去。他已经完完全全被“徐之会喜欢我”这个认知震惊了，半天动弹不得，连两个人为什么吵架都忘了。
“我......我不理解。”路晓安尚处在被震慑的余韵中无法自拔，连说话都是飘着的，“等等，你先让我缓缓......”随后路晓安就颤颤巍巍地坐了下去。
卧槽，搞什么。
徐之会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徐之会喜欢我，说明，所以他是个同！！？？我的发小居然真是个同！！！？？？
哎呀重点歪了。
重点是他喜欢我。
他喜欢我？
卧槽徐之会居然喜欢我！？！？
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了一样，路晓安心跳突然加速，他一下捂住了胸口。直到徐之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一样看向徐之会。
徐之会无奈地抓起路晓安的外套，示意他穿上，“别胡思乱想了，先去吃饭。”
“呃......啊对。那你先去，不用管我，我约了人。”路晓安张口就是谎，窘迫得不敢抬头。
不是，搞突然袭击的是他，凭什么尴尬的是我啊！？
“约了谁？”徐之会问道：“你又在躲我了。”
“谁...谁躲你了！”路晓安赶紧否认，“赵城，我约了他！”
“......”
徐之会探究地眯着眼，又说：“行，那你现在给他打电话，我也要去。”
“不是，我俩两人局你瞎凑什么热闹？”
“我偏要去。怎么了，你们吃完饭还有其他活动吗？‘两人局’？”
“卧槽卧槽卧槽，怎么可能！”路晓安吓得连忙摆手，“行行行，我给他打电话。”
路晓安打开微信，点击语音通话。
面前的徐之会做了一个颔首的动作，路晓安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屏幕上“帅到被人砍”五个大字赫然在目。
“......”路晓安在心里把徐之会从头到脚骂了个遍，接着打开了扬声器。
“喂？路哥？工作完了？”
“嗯......你来接我吧。”
“啊？你自己不能回吗？为啥要我去接？”
这个人到底要干啥！！！能不能学聪明点儿啊！！！之前疯狂脑补谍战片现在却又回归正常了！
路晓安内心在抓狂，他飞速瞟了一眼徐之会。徐之会在他身侧抿着嘴，俨然一副憋笑的模样，而且马上要憋不住了。
算了。
路晓安自暴自弃地想，对着话筒问道：“行了行了，你就说你吃饭没？”
“早吃了呀。”
“你这只猪。”
还没等对面的“卧槽？”完整地传过来，路晓安就挂断电话，然后像军训一样僵硬地转过来。
“行了，念在你工作第一天，今天不跟你计较。”徐之会嘴角噙着笑，弯腰抓起路晓安的帆布鞋，“以后别想躲着我了，反正我今天跟你摊牌了，你越躲我，我越缠着你。”
走到更衣室门口，徐之会把手里的外套和鞋递给路晓安，说：“去换吧，我在门口等你。”
路晓安磨磨蹭蹭进了更衣室，看着手里的衣物，竟然觉得有点说不清的别扭。但是哪里别扭，他也形容不上来。
一步一步挪到镜子面前，路晓安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皱眉头，镜子里的自己眼角通红，一绺绺的睫毛还没干，耳朵和脸都透着粉。
他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脸颊。
什么啊，难道是在冰场待一下午被冻红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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