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距离县衙尚有颇长的一段路程,即便是脚程颇快的甘禹,往返一趟也耗费了不少时光。
归途中,他心中思量着陈妙之身为名门闺秀,自是无法如同市井女子那般徒步而行,遂起了租赁马车之念。只可惜囊中羞涩,最终只勉强租得一匹老驴。当他牵着驴子回到崇福寺山脚下时,已至日暮。
待他牵着那老驴回到崇福寺山脚下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余晖洒满山道。
他刚欲迈步上山,忽见香浮自路边闪出,身形鬼祟,向他连连招手。初时,甘禹心中一凛,以为又遭遇了江湖宵小。待定睛辨认出是香浮后,他才松了口气,身形也随之放松。
香浮已换了一身农妇装扮,只是袖口不经意间露出的里衣,仍绣着繁复精美的花纹。紧接着,陈妙之也略带羞涩地从树林中钻出,同样是一身农女打扮,脸上还特意涂抹了一层灰,乍看颇有几分村姑的模样。可她脚上的绣鞋仍坠着珍珠,耳上还戴着明珠,显得颇为突兀。
原来,她二人深知自己衣饰惹眼,便悄悄下山,由香浮出面,寻了一户农家,购得了他们的衣裳。
可惜她二人从小养在深闺,四肢不勤又少见天光,导致了脸面苍白,举止柔弱,全然不像是田里做活的农家。这样的装扮反而显得惹眼又古怪。
甘禹和先赞她们想得周全,而后不得不实话实话:“两位一看就是乔装改扮的。”
陈妙之还想费心再改扮一下,甘禹和确想趁天光还亮,再赶一段路;尽早回凉城才好。只让陈妙之二人拿外衣遮住面孔,略略掩饰一二。接着便请陈妙之上驴背。
三人就这样,离开了武庸。
这日晚间,陈府内灯火通明。陈家二老爷陈宣面色铁青坐在花厅内,一言不发。
一边伺候的小厮,拼命往香炉里加有安神定气作用的香料,王管事伺立在二老爷身侧,双目微阖,似是一脸平常,然而颈后的衣领已经被汗湿了一片。
仆从们进进出出,各个恨不得踩着自己的影子挪步,传递消息都轻声细语,生怕大声一点,引来陈二爷的注意,惹来责罚——两个时辰以来,二老爷以茶汤太烫、太凉、太温为由头,罚了三波人了。这种当口,自然没人想当出头鸟。
等第七拨前去打探消息之人鱼贯而入,二老爷抬眸,瞥见他们的瞬间,眼中微光一闪,不由自主地将身子朝前倾了倾。
打头的乃是长随福贵,他面色紧绷,硬着头皮向二老爷行了礼,随后才开口禀报道:“附近都寻遍了,并未发现七姑娘。”
听闻此言,二老爷的脸色愈发阴云密布,仿若暴风雨即将倾盆而下,他寒声下令:“接着找!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了。”
言罢,二老爷的身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他闭门静思片刻,旋即扭头对王管事低语:“此事莫要告知夫人了。”
王管事心领神会,忙不迭地点头应下,紧接着,眼神迅速向边上的仆从示意。刹那间,便有下人领命,匆匆朝着内宅后院奔去,将那些专为二夫人传递消息的仆妇们一一拦下。
陈宣独自闷坐,厅堂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毫无收敛之意,在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二老爷顿时心生不悦,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莽撞仆从,怒喝道:“谁人走路这般无礼?拖出去,罚跪在门外!”
“二弟,连我你也要罚?”伴随着沉稳的嗓音,陈家大老爷陈宁阔步迈进屋子。他已至知天命之年,作为陈家当家主事之人,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清来人是大哥,陈宣纵使满心愤懑,也不得不强压怒火,起身略作迎接之态“大兄来了?坐。”
陈宁也不多寒暄,手一抬,撩起衣袍下摆,稳稳地坐到了二老爷对面,神色中透着不容置疑:“二弟节哀。”
陈宣听不得这个,一瞪眼:“大兄慎言,人都还没找到。”
“邓媛车都碎成那样,人自然也活不成了,”陈宁语气平静,“需得赶紧放出风去,说我家七娘节烈,遇到匪患,为了保全名声跳崖自尽了。”
陈宣长出一口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对着大哥的脸来上一拳:“我家妙儿必能逢凶化吉,不劳大哥操心了。”
陈宁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陈宣面前:“宫里传来的消息,采风使三日后便到。七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遇到这样的事,我也心疼。可宫里还有一个五娘,她也是你亲闺女,家里还需多帮衬她。”
陈宣脸色更加阴沉了:“我膝下仅有二女,如今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难道还要送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去?”
大老爷眼看眼见二弟情绪愈发偏激,急忙劝他:“二弟!我们陈家百年,就靠五娘这一步棋了。”
听到此处,陈宣彻底翻脸了:“大哥说得倒利索!当初怎不送你的六娘去宫里?”
“你越来越胡扯了,选妃是想去就能去的?”陈宁不惯着他“六娘那个德行,怕是进宫第一天就要闹出祸端来。”
陈宣还欲再争,陈宁已然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衣衫,尽管上面并无褶皱,而后大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说:“二弟,你突遭丧女之痛,此刻难免有些方寸大乱、进退失据,这几日便好生在家中歇着,余下之事,我自会料理妥当。”
陈宣气急,追上去还想理论:“这是我的女儿,自该我来寻她!”
怎奈还未靠近陈宁,便被陈宁的亲随齐齐拦下,硬生生按回了椅子里。亲随们还在一旁好言相劝:“二爷,您消消气,万事有大爷做主呢。”
眨眼间,门外值守之人已悄然换了一批,原本二房的仆从,此刻都换成了大房的人手。
陈宣气得浑身簌簌发抖,双唇哆嗦,竟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陈家向来由大房执掌诸事,却不想今日竟被欺辱到这般田地。
“分家,分家!”陈宣叫道,这陈家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还不如分家另过。
王管事急忙拦着他:“老爷小心气坏身子!”
陈宣推开了王管事,急急就往屋外去:“给我安排人手继续找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屋外的人已经是大房的人手,看到二老爷出来,便一齐阻拦。见此情状,陈宣更加气急,喘着粗气对王管事喊道:“还不帮忙!?”
王管事内心叫苦不迭,却也只好来帮二老爷撕扯,可他们二人哪里敌得过如此多年轻力壮的仆役?陈宣还好些,他是主人,底下人不敢过分造次,可苦了王管事,几下就被人推到地上,摔得爬不起来,狼狈不已。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一声妇人怒喝划破夜空:“住手!”
众人只觉背后一激灵,回头一看,长房夫人王氏和二夫人程氏站在不远处,身后跟随着一堆丫鬟婆子。
程氏看到丈夫受辱,怒火中烧,才吼得那么一嗓子。她大步上前,王氏见她如此模样,有些担忧,忙上前拉住她:“弟妹勿要动怒。”
程氏一把甩开了大夫人的手:“奴大欺主,怎能不怒?”
程氏嫁入陈家二十年,素来沉静温和,第一次如此这般凶神恶煞,别说是家丁,就是陈宣也尚在愣神。
程氏来到陈宣面前,仔细打量一下,确认他无事,又回身冷冷看着王氏:“大嫂子,我们是明事理的人家,我家老爷要是有错处,得罪了你们长房,大哥和大嫂只管教训。可没有纵着奴才欺主的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大夫人一脸的尴尬,本来她夫妇二人分头行动,大老爷来劝二弟弟,她来说服二弟妹。可恨那老东西做主做惯了,一点也没顾及到二房的脸面。她好容易劝得二弟妹回心转意,这会儿全作无用功了。
陈宣见到自家夫人,只觉得腰杆子又直了一些,冷哼道:“陈家固然是大兄理事,可自家儿女之事,他也要越俎代庖吗?”
程氏深知丈夫习性,见他又想作妖,暗暗掐他一把,随即又对王氏说道:“更深露重,大嫂子早些回去安置吧。我尚且有些话要对我家老爷说,就不送了。”说罢拎起陈宣的衣袖,将他扯回花厅内。
王氏吃了好大一个尴尬,原还想说些什么,见二房夫妇已返回花厅,只得悻悻而回。
才回到花厅,花厅门扇"砰"地合拢,程氏反手插上门闩,就冲陈宣低声质问:“这节骨眼上,你同大房撕破脸作甚?”
陈宣不服气:“明明是大房不做人!妙儿人还未找到,他就想盖棺定论,一副明儿就立衣冠冢的模样。这如何使得?将来就算找到妙儿了,人也回不来了。”
程氏在内帷之中,消息不通,只听得王氏的一面之词,认定次女已玉殒香消,此番听到丈夫的言语,又燃起了一点希望:“你是说,妙儿还活着?”
陈宣一阵心虚:漫山遍野都找了,不见人影,也不见贼人来要挟赎金,很难说女儿是否还活着。可还是安慰妻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了?兴许就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过几天就找到了。”
程氏默默不语,夫妻多年,她看得出丈夫不过是敷衍而已,次女多半凶多吉少了。可眼下却没有时间哀戚,长女还在宫中采选,采风使说来就来了,可不能在此功亏一篑:“二郎,此事……”
她话还未说完,陈宣已怒喝:“住口!你可是妙儿亲娘!可别学大房说那起子糟心话来!”多年相处,陈宣对妻子也甚是了解。
程氏止住话头,知道陈宣目前盛怒之下,什么也听不进去。
陈宣气极:“平日里你和大房一条心倒也罢了,到这节骨眼上,怎么还死心塌地跟他们处?我们只有二女,要是妙儿真没了,娴儿进了宫,往后余生如何得过?”
程氏不由辩解:“娴儿若是成为皇妃,谁还能看低我们?往后其余两房,都得看我们脸色行事。”
“愚妇!”陈宣怒骂,又被程氏的眼刀一扫,声势弱了下来:“远水如何解得了近渴?若是我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娴儿远在万里之遥,如何来帮衬?”
“不说你哥哥和弟弟,就是传哥、仲哥,哪个不是孝顺孩子?”传哥仲哥乃是长房两子:陈传之、陈仲之。
提起这个,陈宣不禁眼前一黑,这两侄子一个快到而立之年,一个也已及冠;从小恪守礼仪,也没什么人味儿,与所有人都不亲近。指望这两冷冰冰的侄儿养老,还不如指望三房那两个小侄子——起码爱笑爱闹些:“传哥就比我小九岁!他俩不是我们看顾长大的,对我们有多少情分在?”
此事在夫妻间不睦已久,程氏和陈宣想的完全不一样:“他俩从小读书就好,明事理,懂孝悌,满府上下莫不交口称赞。只到了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那是他们好?那是瞧着长房好!”提起这个陈宣就跳脚“一群趋炎附势之徒,长房里的苍蝇都能夸上几句。”
陈宣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出口一句:“不过是个庶子。”
程氏叹气,这是丈夫一直以来的心病。陈老太爷生前和原配感情甚笃,可惜原配体弱,怀不上孩子,他便纳了妾室,生下长子后,记在了原配名下。不久后原配去世,老太爷伤心过度,立誓不再娶。
过了十年,老太爷终究从这丧妻之痛里走了出来,又娶了一房续弦伍氏,生下老二陈宣,次年又和妾室生下老三陈宜。
按理说,陈宣是三人里唯一的正经嫡子,理应得到老太爷更多垂怜。
可惜那时老大陈宁已经是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懂事听话,又是自幼在老太爷亲自看顾下长大,感情非比寻常。老三陈宜,年纪最小,生得玉雪可爱,老太爷也会多看他两眼。
唯有陈宣这个嫡子,从小不得父亲青眼。
看着父亲对哥哥关怀备至,对自己不过平平,心中难免委屈。而这份委屈,是不便向父亲发泄的,只能将矛头对准长兄。故而陈宣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哥哥,一向面和心不和。
二十年前,老太爷故去,临终之时,将一家基业都托付给了长房。这令陈宣更加不忿,只觉得大哥给爹爹灌了**汤。从此对长房阳奉阴违,他大哥说往东,他偏偏就往西走。
如今程氏也是当娘的人了,很能明白老太爷当年的举动:彼时陈宣十八,陈宜十七,尚且都是毛头小子,顾头不顾尾的。陈宁却已经三十岁,早已在家业中摸爬滚打多年,对家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即便换做程氏来选,也会让老大当家。
可陈宣多年以来,一直咽不下这口气,觉得长房里各个都是恶人,看谁都不顺眼。
这一种偏见,在女儿失踪后,彻底爆发了,长房的人,长房出的主意,他通通不会采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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