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知州府内院的石榴树上还凝着露珠。孙氏端坐在正厅主位,指尖轻叩着案几。一盏已凉透的茶摆在手边。
"夫人,这是上月的账册。"周嬷嬷躬身递上簿子。
孙氏突然开口, "听说明轩昨夜又唤了素月去书房伺候。这月第几回了?。"
周嬷嬷忙回:“好像是第七回...”
"第七回?"孙氏眉头微蹙,"上个月不过三四回。"
周嬷嬷偷觑着主子的脸色,赔笑道:"老奴瞧着,有素月姑娘陪着,公子这些时日倒是肯用功了."
"昨儿个还写了篇策论,老爷看了直夸呢。" 周嬷嬷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孙氏冷笑一声,指尖划过账册上"素月"二字:"一个奴婢,倒比请的西席还管用。"
她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到底是沈家教出来的......可惜了。”
孙氏又翻看了几页账册,突然抬眸,"给韩家的聘礼准备得如何了?"
"回夫人,老爷已经命人备齐了,只等择吉日下聘。"
孙氏露出满意的神情,轻声道:"到底是韩家嫡女,该有的体面还是得有。"
这时,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盏新沏的茶,毕恭毕敬地递到孙氏面前,孙氏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这才对周嬷嬷道:"老爷的寿宴准备得如何了?"
周嬷嬷忙回道:"回夫人,都已安排妥当了。戏班子请的是沧州最有名的'庆喜班',酒席菜单也拟好了,特意请了福满楼的两位大厨来办桌;府里各处也都开始拾到起来了。"
孙氏点点头:"韩家那边可都通知到了?"
"都通知了。"周嬷嬷压低声音,"韩夫人派了身边得力的李嬷嬷来回了话,说韩小姐已经到沧州了,会一起来为老爷贺寿。"
周嬷嬷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那李嬷嬷说话时,特意提到了素月姑娘..."
孙氏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哦?韩夫人倒是挺关心我府上的丫鬟。"
周嬷嬷小心翼翼道:"老奴瞧着,怕是韩夫人和韩小姐听说了什么..."
孙氏将茶盏轻轻放下,指尖在杯沿缓缓摩挲:"你去告诉李嬷嬷,就说素月是我亲自调教的丫鬟,最是懂规矩,日后我也会妥善安排,不会让韩夫人和韩小姐操心。"
又对周嬷嬷道:"去把素月叫来。"
鹿鸣苑西厢房内,素月坐在临窗的湘妃榻上,手中的绣绷搁在膝头。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说她从前在京城时,连侍郎家的公子都求娶不得呢。"小丫鬟的声音从回廊飘来。
"嘘——"另一个声音压低道,"如今不过是个通房,连正经姨娘都算不上......"
素月的指尖一顿,绣花针在素绢上洇开一点殷红。她望着那抹血色,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御史台的缇骑举着火把冲进沈府时,她正在绣一幅《岁寒三友图》。皇城司的官兵踹开大门的声音,惊落了案上的烛台。
"奉旨查抄!沈崇明勾结外邦,图谋不轨!"
父亲被按在雪地里,官帽滚落。全家上下三十余口被押入大牢。不到三日,大理寺就判了,腊月二十一午时,沈家成年男丁在菜市口被当众处决,女眷被流放发卖。
母亲少时与当朝皇后是手帕交,皇后不忍便下旨允许母亲为沈家男丁收敛尸骨下葬。
"华蓁,"母亲将她拉到坟前,声音嘶哑却坚定,"记住今日之痛。沈家男儿尽殁,但你弟弟还活着。抄家前他被管家偷偷送了出去,你一定要找到他......。"
母亲死死攥着她的手:"华蓁,记住,活下去!"
当夜回到牢中,母亲用衣带上吊自尽了。第二日,大嫂孟靖瑶因已递了和离书,被娘家接走。而她和沈家其他女眷被登记造册,等待发卖。
次日清晨,官差将她们用铁链锁成一串,押往官奴发卖处。她额角的疤痕,就是被官差推搡时撞在石阶上留下的。在官奴发卖处,她们像货物一样任人挑选。人牙子像挑牲口一样掰开她们的嘴看牙口,又粗鲁地扯开衣领检查身子。几个年轻貌美的堂姐妹当场就被卖去了青楼,哭得撕心裂肺。若不是华蓁的乳母与那甄官署负责发卖官奴的人有恩,暗中使了银子,使得华蓁被发卖到沧州知州府为婢,只怕现在也早已同其他姐妹一样沦落风尘了。
"素月姐姐,"小环捧着铜盆进来,"公子唤你去书房伺候笔墨。"
素月猛一回神,放下绣绷,缓步走到铜镜前,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的脸。素月取出一把雕花篦梳,轻轻梳理着碎发,梳齿划过额角时,碰到了那处疤痕,她手指微顿,随后将几缕青丝拨到疤痕处。
书房内,范明轩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见素月进来,他眼睛一亮:"可算来了!快过来帮我看看这篇策论。"
素月走近,发现案几上摊开的纸上字迹潦草,墨迹斑斑,显然是匆匆写就的。
"公子,"素月轻声道,"这字迹..."
"哎呀,管它字迹不字迹的,"范明轩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帮我看看内容可还过得去?父亲明日要查的。"
素月仔细看了一遍,发现虽然字迹潦草,但内容倒还通顺,只是有几处典故用得不对。她正要指出,却见范明轩已经百无聊赖地转起了玉佩。
"公子,"素月斟酌着开口,"这里'民为邦本'一句,若是用《孟子》中'民为贵'的典故..."
范明轩打了个哈欠:"随你怎么改吧。"他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听说韩家小娘子脾气大得很,你可要小心些。"
素月一怔:"公子何出此言?"
范明轩满不在乎地说,"她听说我房里有个才貌双全的丫鬟,气得摔了一套茶具。"他忽然笑起来,"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拿你怎样。"
素月垂下眼帘:"奴婢不敢给公子添麻烦。"
"麻烦?"范明轩哈哈大笑,"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扔给素月:"喏,给你的。"
素月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对珍珠耳坠。
"前日赌...呃,赢来的,"范明轩得意地说,"想着配你正好。素月正要推辞,小厮在门外恭敬道:"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范明轩撇撇嘴:"又来了。"他起身整了整衣袍,临走时回头对素月眨眨眼:"记得晚点戴上给我看看。" 素月垂首应是。
待脚步声远去,素月看着手中的珍珠耳坠,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公子虽然纨绔任性,但待她确实不薄。只是这般的特殊对待,在这深宅大院里,未必是福。
"素月姐姐。"方才传话的小厮又探头进来,"周嬷嬷说,让您收拾完就去夫人院里一趟。"
素月指尖一顿,随即平静道:"知道了。"
正院内,孙氏端坐在上首,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见素月进来,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跪下。"
素月顺从地跪在青石地砖上。
"听说你最近很得明轩的欢心?"孙氏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奴婢不敢。"素月额头触地,"只是尽心伺候公子读书。"
"啪"的一声,孙氏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随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素月,"韩家的婚事在即,若让我知道你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素月伏得更低:"奴婢明白自己的身份。"
孙氏摩挲着腕上的佛珠,轻声道;“三日后老爷寿宴,韩家女眷都会来,你明白该怎么做吧。”
素月的睫毛轻颤:"奴婢明白。"
孙氏站起身,走到素月跟前:"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她俯下身,压低声音,"若是惹得韩小姐不快,坏了这门亲事......"
素月忙道:"奴婢绝不会给府上添乱。"
"最好如此。"孙氏直起身,甩了下衣袖道:"下去吧。"
素月恭敬地磕了个头,退出了正院。
暮色渐浓,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素月走在回廊上,耳边回响着范明轩那句"她听说我房里有个才貌双全的丫鬟,气得摔了一套茶具"。她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疤痕,那处被发丝遮掩的伤痕隐隐作痛。
韩家小娘子——未来的主母,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而且为此大发雷霆。素月太清楚一个得宠的丫鬟会面临什么下场,尤其是当未来的主母还未过门就心生妒意时。
她想起今晨小鬟们的窃窃私语,想起周嬷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夫人召见时的严厉警告。如今她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落万丈深渊。
夜雨悄然而至,素月倚在窗前,手中摩挲着一个紫檀木匣,望着雨幕中摇曳的灯笼,她想起了离开京城那日,乳母来送她,将一个檀木小匣子偷偷塞给了她:“里面是你平时喜欢的绣样,你到了那边,用的到。”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沈华蓁一眼,沈华蓁瞬间明白了盒子是母亲留给她的。
雨丝斜斜地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耳边回响着母亲临终的嘱托: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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